四十、
沙瑞金确定他与李达康之间产生了误会。
某种他并不清楚原因的误会。
那天中央巡视组与李达康的谈话不知道持续多久,沙瑞金不敢打扰,只能在第二天的中午休息时间把电话给李达康打过去——李达康接是接了,客气地问好,客气地与沙瑞金交谈,最后沙瑞金主动说了再见。
到了晚上下班时间,沙瑞金觉得有必要再和李达康好好谈一谈,于是第二回拨通李达康的手机号码——打不通。
后来无论再拨多少次,都打不通。
像他们这样的政府干部,除了办公室里的红线电话,手机也有两部,一部工作手机一般交由秘书保管,一部私人手机则自己随身携带。
李达康的私人手机关机了。
很好,沙瑞金笑了笑,李达康这是要彻底切断与自己的私人联系。
但不应该是这样。
沙瑞金沉思,李达康拒绝自己的追求,在意料之中。而且他知道,像李达康这么对生活完全无所谓的人,自己在这个时候若还不强硬一点,那是一辈子都别想追到人了,或许李达康一开始不喜欢自己这样的方式,但也不可能避自己如蛇蝎啊。
这不像是李达康的性格。
这当中绝对有误会。
沙瑞金敢肯定,自己若用红线电话或工作手机打过去,一定打得通,对方也一定会接——可是红线电话和工作手机怎么能用来聊私事呢?这是沙瑞金不允许自己做的。
况且,接下来的工作还很多,侯亮平重新恢复了清白就代表着汉东省的反腐斗争进入到了大反攻的时候,自己不可以在这个时候太过分心于别的事情。沙瑞金想通了,反正,自己在汉东至少要干满一届,还有五年时间他可以慢慢地让李达康心甘情愿地答应自己的追求。
办公室的大门在这时突然被打开,一向沉稳干练的白秘书风风火火跑了进来
“沙书记,沙书记,出事了。”
“什么事?”沙瑞金坐在椅子上问。
“陈岩石陈老,被大风厂的下岗职工劫持了。”
“劫持?”沙瑞金霍地站了起来。
李达康坐在专车上,刚和赵东来通完电话,他的工作手机就又响起了铃声。
来电是省委书记办公室。
李达康这一次没有丝毫犹豫地接起,一个字都还未说出口,便听见电话那边一句带着隐隐愤怒的声音:——“李达康啊。”
“沙书记……”
不知怎么的,李达康忽然就想起沙瑞金平时对他的称呼,叫得最多的是“达康同志”,偶尔也叫“达康书记”,更有几次直接叫“达康”,而“李达康”这样连名带姓的叫法是很少的,少到他都可以记起那几次沙瑞金为何那样叫他的缘故。
沙瑞金是真的着急了。
尽管他在努力保持镇定,李达康也听得出来他是真的着急了。
“怎么能出现这种情况?那天在大风厂,陈岩石就提醒过,你怎么能让老头被劫持了呢?”
“这是个意外。沙书记,我马上到公安局指挥中心了——”
“我跟你说——”沙瑞金打断了李达康没有说完的话,“陈岩石在战争年代,背着炸药包攻城楼,对革命是做过重大贡献的;改革开放后,又到大风厂去蹲点,一直勤勤恳恳工作;他今天万一要是出点什么事,我们怎么向党和人民交代?怎么向历史交代?”
“是,沙书记,我知道,我知道……”
李达康到达公安局指挥中心,通话终于结束。
沙瑞金放下听筒,嘱咐了白秘书一句:“问问劫持事件,解决了没有?”
“好的,沙书记。”白秘书即刻答应着,看着沙瑞金,却是欲言又止,“沙书记……”
“还有什么事?”沙瑞金皱眉。
“陈老现在出现了这种情况,其实也不能够怪李书记。”白秘书没敢跟沙瑞金多说,您刚才对李书记那明显兴师问罪的语气有点过了。
沙瑞金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叹口气:“我知道了。”
他不是不晓得这件事怪不到李达康的身上,可是刚刚那一刻,他的内心太过于恐惧害怕,他想要发泄,也只有下意识地找最亲近的人发泄。
沙瑞金揉了下自己的额头,但他差点忘了,这会给他和李达康如今本来就不怎么好的关系再蒙上一阴影吧。
李达康此时此刻站在公安局指挥中心,满脑子都是沙瑞金刚才话里“老头”那两个字。
即使全汉东省的政府干部都知道沙瑞金和陈岩石的关系,但为了注意影响,在有外人的时候,沙瑞金对陈岩石的称呼要么直接叫名字,要么便是“陈老”,而“陈叔叔”这三个字大部分时间是不出口的。
可沙瑞金已经在他的面前称呼了两次陈岩石为“老头”——第一次是他在养老院做客,第二次是今天。
李达康硬了那么年的心,在那一刹那儿,软了一软。
他必须要保护好陈岩石的生命安全,既为了陈岩石对党和人民所做出的巨大贡献,也为了他曾经当做过朋友的沙瑞金的一片孝心。
劫持事件最终还是得以解决,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而在陈岩石被紧急送往医院之后,李达康主动给沙瑞金打了一个电话——用的当然还是他的工作手机。
“达康同志。”沙瑞金这会儿语气好了很多。
“沙书记啊,陈老他……”
“我知道了。”沙瑞金说,“刚刚,有人和我汇报了。”
“嗯。”李达康顿了顿,“关于这件事,我是要向您和省委检讨的,是我没有提前注意到大风厂的——”
“你不用向我检讨,达康同志,是我应该向您检讨。”沙瑞金的声音格外温和,“这件事错不在你,我却因为我和陈叔叔的私人关系而没有控制好情绪,错误批评了你,是我公私不分了。达康同志,很不好意思,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道歉。”
李达康沉默了下来。
李达康忽然很想问一句,您公私不分的事,真的只有这么一件吗?
但他没有问。
他什么都没有说。
四十一、
沙瑞金与李达康最近在工作上都是忙得不可开交。
汉东利箭行动正式收网,有太多的事情需要等着沙瑞金去处理。而李达康虽一心一意搞着城市建设发展GDP,对这场反腐风暴也知道一些大概;他更清楚,等这场反腐风暴彻底结束之后,中央也该关注自己的问题了——只凭丁义珍落马和欧阳菁受贿这两件可大可小的事,沙瑞金添油加醋向中央一汇报,那别说省长,自己这个京州市委书记还能不能当下去都是个问题。
可共产党员是有底线的,沙瑞金的要求他绝不可能答应。
他只能在有限的时间内为京州的人民多做一些事了。
今天的加班时间比以往还要晚,李达康却精神百倍,专心致志批着桌上的文件。过了会儿,敲门声轻轻响起,李达康抬起了头。
金秘书站在门口,招呼了一声:“李书记。”
“什么事?”李达康问。
“李书记,您的私人手机是不是关机了啊?”金秘书小心翼翼地问。
李达康眉头一皱,语音严厉:“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是省委的白处长?”
“啊,白、白处长……省委办公厅的白处长?”金秘书一头雾水,“这跟白处长有什么关系啊?”
见了金秘书这个反应,李达康知道自己是想多了,他脸色缓和下来,干咳两声,清了清嗓子,然后问: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佳佳刚才给我打电话了,她说她打您的私人手机一直都打不通,所以只能来问我。”金秘书停顿了片刻,随后微笑着说,“李书记,佳佳刚才可哭了。”
“她哭了?”李达康一怔,当即站了起来,“她出什么事了?”
不会是在美国出了什么意外情况吧?李达康瞬间紧张起来,呼吸都是紧绷着的。
“不是不是,”金秘书赶紧说,“佳佳没有出事,她给您打电话打不通,所以以为您出了事,刚才问我您的情况时,我听着她声音好像带着哭腔。”
“哦,行,我知道了。”李达康缓慢地又坐了下来,掩饰不了嘴角的笑,想了想说,“我待会儿给她打过去。”
而金秘书一走,李达康就立刻将他的私人手机拿出,重新开机,找到通讯录里李佳佳的名字。
“喂,佳佳啊,是爸爸。”李达康听见电话接通便开了口,“我刚刚听小金说你找我有事,是吗?”
电话那边沉默了一会儿。
“佳佳?”
“你关什么手机啊!”李佳佳陡然提高了音量,“我打给表姑,打给王叔叔,让他们联系你,他们都说也打不通你电话,你是不是觉得你除了工作的同事,生活上的家人朋友都不需要再联系了!”
“佳佳,对不起啊,爸爸关手机是有特殊原因的。我忘了……以后我不会再关机了。诶,佳佳,你别哭啊佳佳……”
“我没哭!谁说我哭了!”李佳佳使劲咬着唇,“我……我那天给妈妈打电话也是这样,一直打一直打都打不通,后来……后来我才知道……”
李达康喉头一哽,说不出话来。
办公室的门第二次被敲响,金秘书则再次站在门口,又叫了一声:“李书记。”
李达康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有事就说。
“李书记,刚刚接到消息——”金秘书叹着气说,“陈老在医院里去世了。”
“你说什么!”李达康一下子站了起来。
李佳佳在电话那头,意识到不对,问了句:“爸,怎么了?”
李达康沉着脸色,默然良久,最后才慢慢坐了下去,一只手拿着手机,一只手使劲揉了揉脸。
“爸爸刚才听到一个消息,一位为国家做出过突出贡献的革命前辈去世了。”他顿了顿,“那也是爸爸的一位领导的亲人。”
“啊?”李佳佳沉吟了须臾,“那你要不要给你那位领导打个电话安慰他一下?”
李达康没回答,反问:“你找我什么事啊?”
“没什么事。”李佳佳别扭地说,“我待会儿还要上课,我先挂了。”
说挂就立刻挂了。
放下手机后,李达康又低头看起了放在桌子上的文件。
看不下去,静不下心。
李达康此时此刻,脑海里所浮现出的场景,是在大风厂陈岩石举着一根骨头当火把,是在省委常委扩大会议上陈岩石动情地讲述着曾经的革命往事,是在养老院家里陈岩石拍他的肩亲切地称呼他为达康。
还有,沙瑞金叫着“陈叔叔”和“老头”的声音与方才李佳佳在电话里的哭腔竟然交织在了一起,闯进他的耳朵里。
李达康忽然拿起了手机,翻到通讯录“沙瑞金书记”那一行上,半晌后,又放下。
“小金,下班吧。”
现在他这个心情,根本没法工作。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行人稀少,司机载着李达康驱车往市委大院开去,一路上霓虹灯闪烁,李达康抱着臂,不知想着什么。
直到车子开到半路的时候,他忽然抬起头,问了一句:
“是不是往左边就是革命烈士陵园啊?”
“是的。”司机当即回答,“开车两分钟就到,很近的。”
“那就先去一趟革命烈士陵园吧。”李达康靠着座椅靠背,笑一笑,“反正回家也睡不着。”
“好,李书记。”
李达康闭着眼睛养神,司机专注开车,谁也没注意到一辆车牌号为“汉000001”的奥迪车往在他们的前面,往同一个方向驶去。
四十二、
京州市革命烈士陵园,这种地方,即使是在白天,人也是相当的少,可别说夜深人静的时候,然而意外的是,李达康此时在陵园门口发现了另一辆车。
心中颇觉奇怪,李达康下了车,走上前,看清了那辆车上的车牌号。
然后李达康愣住了。
要现在就离开吗?李达康犹豫了一会儿,正准备原路返回,车里的司机在这时发觉车外有人,探出了头,旋即惊讶地叫了一声:
“李书记?您怎么在这儿啊?”
得,看来是暂时没法走了。李达康想了片刻,问:“沙书记也在这儿吗?”
司机点点头,说:“沙书记刚说他想一个人进去逛逛。李书记,您怎么也会来了这儿呢?”
不可能是和沙书记约在这种地方谈工作吧?
“我随便转转。”李达康思索有顷,继而开口,“沙书记既然想一个人逛,我就不打扰他了,你别跟他说我来过。”
转过身,李达康走向了自己的车,突如其来的一丝丝毛毛的细雨洒在人的身上,很轻柔。也因为雨丝太小的缘故,除了李达康的皮肤能敏锐感觉得到,坐在车里的两位司机是既看不见也听不见。
可风和雨,谁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变得越来越猛烈呢?
李达康回头望了一眼前方排排的松树,风吹得它们飒飒响,他的眉头再次皱起,已下意识地向着司机说了一声:
“给我两把伞!”
接过两把,撑开其中一把,在微雨中,李达康一个人转身便进了陵园的大门。
这个地方,李达康以前和市委的同事们一起来过,他记忆犹新,顺着一个方向往前走,没多久就看见了前方一个人的背影。雨越下越大,已可听得见雨声,他加快了脚步。
沙瑞金在这时停了下来。
这雨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停不了,他如果不想明天发着烧去省委大楼上班,那就只有立刻返回,上车回家。沙瑞金也不是傻子,这样想着,他脚步一转,身体就调转了一个方向。
沙瑞金看见前方远处有一个人在向他走来。
沙瑞金怀疑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于是,他站在那里没有动,直到李达康走到他的面前,举着一把伞打到他的头顶,看着他,也没笑,只是一脸的冷漠,说:“沙书记,雨下大了。”
“达康同志?”沙瑞金愣了老半天,才确定这不是他的幻觉,“你怎么来这儿了?”
“我下了班随便走走,正好走到陵园附近,看见您的车,然后又突然下起了雨,我想沙书记您应该没有带伞,所以给您送一把来。”李达康不愧是文人出身,当年的省委一支笔,来的路上便已将谎话打好草稿,这会儿说出口是毫无停顿,流利得很。
沙瑞金还真信了他的话,随即问:“那你怎么不让司机给我送?”
对啊,我咋不让司机送?李达康也在心里问自己。
沙瑞金在此时倏然地笑了一笑,笑得很淡,而后指了指李达康另一只手拿着的另一把伞。
“我知道了,达康同志特地来亲自前来,是想还伞的吗?”
沙瑞金不愧是侦察兵出身,李达康脑子里第一反应是冒出了这句话。
在这种时候,他竟然还注意到了自己手中另一把没打开的伞,是之前他送给自己的伞。李达康低头看了黑色雨伞一眼,心想,得亏沙瑞金提醒,这把伞是该还了。
沙瑞金看着李达康的表情,忽然没来由的生气。
他早已练出来的沉稳内敛的性子,让他很少再有生气这种情绪,可是今晚不一样,自听到陈老的死讯之后,他的心情便一直很烦躁。
他想说,我送出去的东西,还没人还得了。
但他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李达康抬起头,凝视了沙瑞金一会儿,忽问:“沙书记,您怎么会来这儿的?”
沙瑞金迈着步子继续往前走,良久后,才说:“陈叔叔去世了。”
“我听说了……”李达康跟着沙瑞金的脚步,给他打着伞。
“王阿姨说陈叔叔知道我忙,让我不要为陈叔叔浪费时间去看他,我得听王阿姨的话,不然陈叔叔和王阿姨都该不高兴了。”沙瑞金的目光仿佛在看着很遥远的地方,“但我在家里坐不住,所以想来这里看看。”
沙瑞金的神情很悲伤,李达康第一次在沙瑞金的脸上发现如此巨大的悲伤。
“沙书记,您……节哀。”
“我很好。”沙瑞金继续边走边说,“其实我这次来汉东之前很高兴,因为我想我终于可以在陈叔叔和王阿姨的面前敬一份孝心。可是见了他们,陈叔叔却跟我说:‘你的责任大,事多事忙,就不要常来看我们。如果一定想要尽孝,那就把汉东建设好,把汉东所有的人民群众时刻放在心上,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孝顺。’——我一直记着陈叔叔这句话。”
李达康停了下来。
“达康同志,怎么了?”沙瑞金狐疑问。
李达康看着沙瑞金的眼睛,他想,沙瑞金刚才的话是真心的,没有人在这种时刻还能演戏演得这么像。
李达康蓦然觉得,眼前这个同志,还是有些思想觉悟的,并不是完全的无可救药。
但李达康毕竟不是陈岩石,他没法像陈岩石当着赵立春的面前指出赵立春的错误然后坚决要求赵立春自我批评那样,当着沙瑞金的面前指出沙瑞金的错误然后坚决要求沙瑞金自我批评。
李达康具有极高的政治智慧,同时心也极硬。
此时此刻,他的心软了,但他依然存在的政治智慧让他选择帮助一个同志的方法不是硬碰硬。
“没什么,沙书记,”李达康笑了,“我们走吧。”
沙瑞金却没走。
他看着李达康手中那把没打开的伞,问:“这把伞,你是一定要还我吗?”
“不,既然是沙书记您都说是送我的了,我还还它做什么?”李达康将此刻打开的那把雨伞递在沙瑞金面前,递近了些,“我这把伞,沙书记您收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