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办公室里的汇报仍然是正式的。

　　两个人就京州的相关工作进行了一番深切深刻的讨论，谈完以后，沙瑞金拿起李达康已经空了的水杯重新倒满了茶，一边将水杯递给李达康，一边说：

　　“中央巡视组来我们汉东了，你知道吧？”

　　李达康连忙站起，双手接过，点点头说：“我知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沙瑞金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钟，他说：“已经到下班时间了，走，我们边走边聊。”

　　出了办公室，下了楼，沙瑞金和李达康走在最前，白秘书与金秘书则远远跟在后面，一边四处看看风景，一边低头接耳——两位秘书都很清楚，传了好几个月的沙李配如今看来是有要成真了，那么他们作为沙李配的秘书，以后的相处和工作上的合作也肯定多了去了，应该打好关系的。

　　但此时金秘书看着前方沙瑞金和李达康的背影，忽然觉得很奇怪。

　　他发现他家领导和沙书记是并肩走路着，且几乎每走几步路，两个人的肩膀就要互相碰一下。要知道，他家领导也是秘书出身，平时在上下级关系这点上最是注意，就说上回在林城他家领导和沙书记骑自行车，那是始终都要和沙书记保持半步之遥的。

　　今天这是怎么了？沙书记不会因为这件事生气吧？

　　沙瑞金很高兴。

　　他甚至在思考照现在这个发展，某些话是不是可以提前说出来了？

　　不过不应该是在这种场合。

　　“中央巡视组这次来，即是例行巡视，又有一定的指向。”沙瑞金继续说起了正事，“给你交个底，立春同志的儿子赵瑞龙，长期违法乱纪，反映太大。”

　　“儿子违法乱纪，老子也有责任。”李达康点了点头，他很早就明白，他和赵立春、赵瑞龙从来就不是一路人。

　　沙瑞金笑了一笑，带着欣赏和另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的眼神将李达康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可能自己这次来汉东，最大的幸运就是遇到了李达康这个同路人。

　　他们的内在无比相似。这点沙瑞金很明白，李达康也很明白。

　　所以当沙瑞金向李达康说起自己的经历，说起他想干的事干一件成一件，下面若有人反对除非不想要乌纱帽时——李达康一点都不意外。

　　他们都有变成一霸手的可能，但同时，因为他们内心深处足够强大的定力与操守，他们绝不会去做触碰底线的事，有了错误他们也会去试着改正。

　　沙瑞金今天的话是对自己的一个反思。

　　同样是对李达康的一个触动。

　　“沙书记，”李达康说，“易学习任纪委书记，我接受。”

　　“知道你会接受。”沙瑞金扬着眉，也笑。

　　围着院子走了一圈，两个人不知不觉又走回大楼门口，沙瑞金站定，想了一想，忽然问：

　　“今晚你有会要开吗？”

　　李达康摇摇头，因为不知道工作要汇报到什么时候，今天晚上的会议他都给安排到了明天。

　　“那就到我家去一趟吧。”沙瑞金很随意地说，“达康同志，上次我和国富同志聊起我们省委篮球赛的事，他说可以让你也参加我们篮球队的比赛。事后我想了想，他的提议其实不错，你长年待在办公桌前，也是需要锻炼锻炼的。”

　　李达康在努力保持微笑。

　　原本，在听到“国富同志”这四个字的时候，他只当沙瑞金说的还是正事，于是听得认真专注，直到后面——田书记这是闲得没事干啊？不好好监督省里的干部，管自己打不打篮球？

　　李达康只能说：“沙书记，可我不会打篮球。”

　　“我知道，所以我才让你到我家去，我可以教你啊。”

　　李达康保持微笑保持得很痛苦。

　　好半晌，他想了想才说：“沙书记啊，这个……我最近的工作也忙，您看，篮球赛的事我们以后再谈，好吗？”

　　“你哪天工作不忙啊？”沙瑞金反问。

　　李达康无话可说。

　　但李达康最终还是没有让沙瑞金教自己打篮球。

　　他李达康不想做的事，就算是省委书记，那也强迫不了他。沙瑞金退而求其次，便拉着白秘书陪练，而李达康坐在省委大院篮球场边的休息区看着。

　　越看越无聊。

　　李达康开始思念着他的文件，思念着他的规划图和规划沙盘。

　　当沙瑞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他又投进了一个篮，旋即停下脚步，沉吟了须臾，把球递给了白秘书。

　　“不打了，小白。已经挺晚了，你回家陪你爱人去吧，我就不再占用你的下班休息时间了。”

　　白秘书喘着粗气，听到这句，如获大赦，忙不迭点头。

　　沙瑞金已走到了李达康的身边，微微一笑说：

　　“达康同志，今天你向我汇报的工作里提到了江樊区的改造，我很感兴趣，具体的我们再聊一聊吧。”

　　“诶，好的沙书记！”李达康瞬间欢喜起来。

　　回了一号楼，沙瑞金直接带李达康到了自己的书房。这儿的书籍之多，直令人眼花缭乱，李达康一边瞧，一边想——这么书，沙瑞金真的全都看得完？

　　“我去洗个澡。”沙瑞金觉得这会儿一身的汗挺难受，他指了指书房的某一格书柜，“达康同志，你先坐，这里有江樊区的一些资料，你可以先拿出来看看，到时候我们再一起研究。”

　　“好，沙书记，我等您。”

　　“别客气，你要是渴了，客厅里有水，你自己去倒，我一会儿就来。”沙瑞金说完，拍了拍李达康的肩，就走了。

　　李达康确实没打算跟沙瑞金客气。沙瑞金这一走，他便即刻转身，将视线投向挂在书房墙上的规划图，看了一会儿，这才走向书柜前，准备把有关江樊区的资料拿出来。

　　旁边的书桌放着的也都是书，累累叠叠仿佛几座山峰，李达康脚步一动，手肘不小心一碰，一个放在书桌边缘的黑色笔记本蓦地落到了地上。

　　幸好这会儿沙书记不在，李达康立刻在心中批评了自己的大意，旋即蹲下身将笔记本捡了起来，拍拍本子封皮上的灰尘，一张夹在笔记本里的照片滑了出来。

　　那是在林城开发区玫瑰园，他和沙瑞金的合影。

　　三十八、

　　李达康盯着那张照片看了有十秒，沉默了有十秒。

　　随后，他就在此刻只有他一个人的书房里干笑了两声——陈老肯定也喜欢在笔记本里夹他和战友们的合照吧，沙书记这个习惯还真是随陈老啊。

　　李达康准备把照片放回去。

　　在没经过对方同意的情况之下，翻看对方的笔记本是不礼貌不道德的行为，何况对方还是自己领导，看领导的私人物件更是大忌——李达康深深明白这一点，于是他只打开笔记本其中一页，将照片往里面一放，便打算立刻合上——他也不知道那张照片原本是夹在第几页的，只能随便放了。

　　可是，下一秒，笔记本上“林城”两个字就毫无征兆出现李达康的眼前。

　　怪只怪李达康对林城的感情太深，于是一眼就看见了它。

　　这一页纸上，写的沙瑞金对林城开发区的思考想法——落款的时间，是八年前。

　　沙瑞金每一回做笔记，就算只写几个字，都一定会在最后写上落款时间。

　　李达康迅速合上笔记本，将它放回书桌。

　　不能再看。

　　不管沙瑞金到底是什么意思，在没经过对方同意的情况之下看对方的东西都不对的。

　　李达康沉吟了一瞬，也没再去找什么资料，走到了一旁的椅子边上坐下，低着头，抱着臂。过了有一阵，洗完澡的沙瑞金才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刚到书房门口，便一边走一边说：

　　“达康同志，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李达康立即站起来，招呼了一声：“沙书记。”

　　沙瑞金停下脚步，看着李达康，怔了一怔。

　　李达康此时的神情太严肃了，可他们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早已熟悉到可以称作朋友，在私下里的李达康是不应该这样客气又疏离的。

　　沙瑞金转动了一下视线，片刻，他的目光停留到了桌上的黑色笔记本上，问：“达康同志，你看过我笔记本了？”

　　李达康的神色有些疑惑，但没有回答。

　　沙瑞金微微笑，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解释着说：“达康同志，我以前当过侦察兵，也在纪委部门工作过，所以对一些细节问题比较注意。我的笔记本原来不是放在那个位置的。”

　　“是的。”李达康毕竟为官多年，见过无数大风大浪，这时早已恢复内心的平静，语气是一派云淡风轻，“刚刚不小心碰到了您的笔记本，里面一张照片落了出来，我给放了回去，没有注意到您的笔记本原来是在哪个位置。对不起，沙书记。”

　　沙瑞金默然有倾，但神色依然不变，随即笑着说：“这里面只有一张照片。”

　　“是，我看到了。”李达康说，“没想到沙书记这么喜欢玫瑰园的风景……”

　　“我喜欢玫瑰园的风景，”沙瑞金打断他，“但我更喜欢你，达康同志。”

　　李达康脸色一变，用不可置信的目光望向了沙瑞金。

　　“沙书记，您、您可真会开玩笑……”

　　“李达康同志，”沙瑞金说得缓慢而郑重，“我以我的党性向你保证，我现在对你所说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字，都是真心的。”

　　沙瑞金的原计划，这件事不应该这么早就让李达康知道。至少也要等汉东省的反腐斗争工作成功以后，等汉东省政治上的沙李配实现以后。

　　到那时，工作轻松一点，再来考虑私人问题。

　　但现在既出现了意外情况，沙瑞金也不打算继续隐瞒，他是坦荡的，他对李达康的爱是坦荡的。

　　沙瑞金的坦荡让李达康懵了。

　　“沙书记，我是男的，”李达康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一句，“您也是男的。”

　　“怎么，达康同志是歧视同性恋？”沙瑞金的表情很受伤。

　　“不是……”李达康赶紧说，“沙书记，我在美国学习过，那时候我就知道了这个……嗯，每个人性取向不同，但都是正常的。可是沙书记，我记得您跟我说过，您以前结过婚，还有儿子。”

　　“哦，那达康同志是歧视双性恋？”

　　“但我是异性恋，沙书记。”李达康皱紧了眉头，也顾不得对面的人是自己领导，语气并不怎么好。

　　“我知道，所以我没要求你现在就答应和我交往。我在追求你，达康同志，我有耐心等，等你答应我的那一天。”沙瑞金还是说得不急不躁，他上前了一步，凑在李达康的耳边，柔声说，“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李达康刹地往后退了一步。

　　他觉得他的耳朵有些发热，他此刻的情绪更加复杂。

　　尤其，在听到沙瑞金末句话之后。

　　他沉思良久，终于，抬头直直地看着沙瑞金，徐徐开口：“沙书记，就在今天下午，您跟我说，你从县委书记做到市委书记，想干的事是干一件成一件，如果有人反对，那除非不要乌纱帽。所以，要是您等不到我答应您的那一天，是不是，我的乌纱帽，也可以和我说再见了？”

　　他脸上带着一贯谦恭的微笑，眼神里却透出傲气。

　　“沙书记，我想请问一下，这就是你这段时间这么支持我，处处维护我，甚至暗示我可以当上省长的目的吗？”

　　沙瑞金叹了口气。

　　“达康同志，我觉得你对我有误会。”他说，“是，没错，我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包括追求你。但，公是公，私是私，两者不能混为一谈，这是一个共产党员必须遵守的底线，我很清楚。另外，我也想请问一下，我什么时候暗示你可以当上省长了？”

　　最后一个问题，沙瑞金是真的很奇怪。

　　虽说他一直是支持李达康任汉东省省长一职的，可是，他似乎从来没有当着李达康的面这样暗示过啊？

　　然而，李达康在听到这个问题后，没有回答，眉却皱得更紧，眼里闪过一瞬即逝的失望。

　　对沙瑞金的失望。

　　沙瑞金眨了眨眼睛，自己喜欢男人的事就这么让李达康看不起？

　　“沙书记，曾经我和您有过一样的想法，我想要干的事就不可能干不成。但后来，我经历了失败才知道，这世上的事不会永远一帆风顺，永远成功的。”李达康又说了，“人嘛，总要经历第一次失败。”

　　“你失败过？”沙瑞金问。

　　“在金山，在吕州……”李达康苦笑，“我失败过。”

　　“达康同志，你当金山县县长的时候，确实是因为你不恰当的方法行为，而导致你犯下了无法挽回的错误，这个教训值得你谨记和反省；但就修路这件事而言，你成功了，现在的金山县比以前富裕太多，你对此有不可磨灭的贡献。而吕州的美食城如今也很快就要拆掉，你当年没有完成的环保工程，我最近在和吕州领导班子的几位同志商量着重建。”沙瑞金停顿了一会儿，最后斩钉截铁地说：

　　“你没有失败过，达康同志。我也没有失败过；我想干的事，一定干得成。”

　　“是吗？”李达康坦然无惧地笑，“那沙书记，您可以试一试。”

　　“我一直在试，不，我是一直在追求你。不过，看来今晚我们没法再谈工作了。”沙瑞金倏然一笑，仍然那么温和，“达康同志，早点回家休息吧，明天中央巡视组还要找你谈话，希望今天的事不会影响你的心情。”

　　三十九、

　　李达康快步走出一号楼大门，给司机打电话的时候，看见了院子里那丛玫瑰花。

　　它们长出了花骨朵。

　　——等玫瑰花开的时候，汉东就又是一副新的局面了。

　　果真如此。

　　就在今天下午，听到沙瑞金亲口讲出的中央指示，李达康心中虽有感叹，但更多的是喜悦。这些年在赵立春的把持之下，好好的原本属于人民的汉东省俨然已变成了一个赵家天下，因此李达康始终期待着，某一天汉东终能有一个新局面，终能将属于人民的汉东还给人民。

　　李达康本以为中央和带着中央精神前来的沙瑞金能做到这一点。

　　所以，每每想到那天夜里在玫瑰枝旁，沙瑞金对他的暗示，他怎么可能不激动——当上汉东省的省长为汉东的人民多做一点事，是他一直以来的心愿。

　　可谁知道，赵家天下是没有了，如今又来了一个沙家天下。

　　没错，他李达康是想当省长，但他想当的是属于人民的汉东省的省长，而非赵家省的省长，也非沙家省的省长。

　　当年赵立春一句话，便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从吕州调到林城；而今沙瑞金一句话，之前的暗示说不认就不认了吗？——若是因为丁义珍与欧阳菁的问题，他这个省长即便当不成，他虽有遗憾，却也绝不会抱怨。

　　可现在算怎么回事？因为他拒绝了沙瑞金的追求，所以那暗示就不做数了？暗示——李达康想起这个就来气。原以为沙瑞金看上的是自己的能力，才知道，原来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政绩，在沙瑞金看来，还不如自己一张脸。

　　不对啊，自己的脸也没那么好看吧？

　　沙瑞金堂堂一个省委书记，想要什么样的人找不到，就算是男人也好，年轻的帅气的愿意爬上他床的多得是。

　　怎么就偏偏看上自己了呢？

　　李达康想不明白。

　　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

　　汉000009的专车在这时开到了李达康的身边，司机探出头，看着李达康变幻莫测的脸色，心中惊疑不定，半晌，才敢小声地招呼：

　　“李书记。”

　　明明以前李书记从沙书记家里出来的时候都会很高兴，今天是怎么了？

　　李达康没说话，黑着一张脸，上了车。

　　直到车子疾驰而去，开出老远的时候，沙瑞金才走出自家的大门，低头看向栽在土中的玫瑰枝。

　　林城的玫瑰的确好看，可果然是有刺的啊。

　　次日整个上午，沙瑞金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在了工作上，一直到中午十二点，准时吃饭，吃完又准时到楼下散步半个小时，他这才趁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的时候拿出了自己的私人手机。

　　翻开通讯录，沙瑞金的手指停留在了“李达康”这三个字上。

　　平时，每天一个电话，每次聊五分钟是他和李达康已经约定俗成的习惯，但今天，沙瑞金犹豫了。

　　还有两个小时中央巡视组就要和李达康见面，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影响李达康。

　　虽然，他也影响不了李达康。

　　李达康能被什么影响呢？沙瑞金忽然忆起两天前中央巡视组组长与他说过的一句话——“京州的天可真蓝，阳光也好。”——他当时就想，那是因为有了李达康，李达康是京州的太阳，他将整座京州都照亮，只有他能够影响京州的万物，可是却有谁能影响得了太阳？

　　甚至，太过于靠近太阳，还会将自己灼伤。

　　但这对沙瑞金来说都不是事，沙瑞金温和的外表之下向来都有他执拗的一面，他偏爱着那个太阳的光芒，偏要去接近那样的光芒，谁都不可能阻止得了他。

　　包括李达康本人。

　　李达康在今天已经完全把沙瑞金忘掉了，他心里想着的事就两件，工作和中央巡视组。

　　而见了巡视组，当他们交谈一番之后，又一起走出房间之后，李达康站在阳光下，整个人是风光满面。

　　见着自家领导这般神采飞扬的模样，金秘书就高兴，这代表着这次谈话一定很顺利，巡视组的成员对他家领导应该是满意的。

　　“达康同志，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想要问问你。”巡视组组长开了口。

　　“您请说。”李达康客气微笑。

　　“你对瑞金同志的印象怎么样？”

　　这个问题令李达康一愣。

　　方才巡视组向他提了太多有关赵立春的各种问题，他都能面不改色一一作答。他不否认他在年轻时对赵立春坚持改革的魄力有过尊敬，可他既做了赵立春五年的秘书，这便让他在最早发现了赵立春对安逸生活的贪图享受——从那时起，他就明白，他与赵立春的精神不可能达到一致。于是当吕州的美食城时间之后，赵立春身上的颜色彻底染成黑色，他对此有着惋惜，却也是意料之中的惋惜。

　　沙瑞金不一样。

　　他真正把沙瑞金当过朋友，他相信沙瑞金曾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豪言壮语，他们的精神是那么相投契合，他为认识沙瑞金而感到幸运——如果是一天前，他会毫不犹豫将在心里称赞沙瑞金的话全部对着中央巡视组说出来。

　　然而此刻此刻，他想了又想，最终也只能说出一句：

　　“沙书记的能力非常出众，值得我去学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