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李】不朽(16-20)

  十六、

  从前段时间开始,白秘书便在沙瑞金的要求下一直在关注着网络上的各种议论。

  沙瑞金闲下来时,会让白秘书将网络上网友们各方面的评论都读给他听,不管好的坏的——造谣的自然是有,跟风的当然也有,可是更多的汉东网友却是自发地站在李达康一边。

  有金山县的网友说起李达康在金山修路前后,金山的变化;有吕州的网友提起李达康为了不让月牙湖被污染而调任林城的往事,也拿出了在赵立春离开汉东之前李达康始终未入常的证据;还有林城的网友直接发出了以前塌陷区与现在开发区照片的对比……事情朝着好的一面发展,沙瑞金已没再在意了,直到舆论再一次起了变化,矛头直接指向了他。

  而还未待沙瑞金有所回应,在两个小时前,一个帖子在汉东论坛上突然出现。

  贴里有沙瑞金当年在对越反击自卫战战场上受伤的照片,那时他才刚刚入伍;也有沙瑞金在抗洪救灾前线跳入水中救人的照片,那时他已是部队首长;还有沙瑞金转业时主动要求去了革命老区贫困县的证据,他之后为了那个县的发展所做出的贡献,他之后历任县委书记、市委书记、省委书记为国家所做出的贡献,皆是有真凭实据,一一列了出来。

  沙瑞金一边看,一边跟着回忆了一下,有些太遥远的细节,可要不是这个帖子,连他都已记不得了。

  帖子被其他的网友转到了微博上,看到的便不止只有汉东的网民——那些沙瑞金曾经工作过的省市的人民也主动地为沙瑞金说起了话来。

  舆论形势迅速一边倒。

  “小白,你打个电话给市局的赵局长,问问他这个帖子是谁发的?”

  沙瑞金是有点好奇,他来汉东还不到半年,究竟是哪位网友会对他如此熟悉?更有些感动,在看到他曾经的辖区的人民会如此挺他、就如同汉东的人民挺李达康一样之后,他心中忽然想起曾经陈老与他说过——只要你是真心为人民做事,或是在一开始会有人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不理解你,但日月星辰与山川河流会记得你的贡献,到最后人民也一定会记得你的贡献。

  沙瑞金偏过头,看向窗外的天空,今天的阳光很不错,他觉得他沉闷了两天的心情倏然好起来。

  “沙书记,我问过了赵局长。”白秘书在这时走过来,“他说这帖子是他发的,但是……是李书记让他发的,而且帖子里的资料也都是李书记给他的。”

  “李书记?”沙瑞金一怔,随即扬起眉,带着笑意,但却有点不可置信地问,“你是说,李达康?”

  白秘书点了点头。

  沙瑞金默然了一会儿,不知心里想的什么,接着也没再说话,继续忙起了工作。

  如果是平时,沙瑞金通常都是下班时间到了后便正常下班,即使手上还有一点未完成的工作,他也一般拿到家里再做。可今天不一样,今天的事比以前哪一天都要多,六点半时他随便吃了份白秘书打来的盒饭,又一直忙到晚上十点,回到省委大院后天已经黑透了。

  沙瑞金回家开了客厅的灯,正准备去浴室洗个澡就睡觉,却在路过餐厅时看见桌上一桌丰盛的饭菜,自然已经冷透了。

  他愣了愣,目光转动了一瞬,随即脚步也移向另一个方向,向着书房走去。

  门一开,不出沙瑞金所料,屋顶吊灯发出白色的光亮,照亮整间房间,李达康埋头纸堆,右手握着一支笔,正在记录着什么;而书房四周的窗户不但是紧闭着的,连窗帘也全都拉上了。听到门开的声音,李达康才终于将头抬起,随后立刻起身,放下手中的笔,小跑到沙瑞金的面前,笑着招呼了一声:

  “沙书记,您回来了。”

  “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回家?达康同志,我昨天就和你说过了,就算是工作也得注意休息。”沙瑞金下意识说完这句话,便发觉了不对,他今天回来得也够晚,好像没资格批评李达康。

  李达康听罢却笑了笑:“本来我是打算早些回去的,可是……”

  “可是什么?”沙瑞金也带着笑问,“达康同志是在等我?”

  李达康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回答:“白天上班时间还好,晚上省委的同志们都陆陆续续下班回来了,要是被他们看见我从您家里出来……沙书记,这影响不好。”

  这也是为什么他将书房的窗帘都拉上的原因。

  深感自己又自作多情了的沙瑞金不禁失笑,想了想遂说:“那你待会儿再走吧。陪我到客厅坐会儿,我正好有事要和你谈。”

  李达康答应着,一边跟着沙瑞金出了书房的门,一边问:“沙书记,您应该已经吃过完晚饭了吧?”

  沙瑞金点点头,随即询问:“我家的晚饭是你做的?”

  “是,没想到沙书记您今天会回来得这么晚。”李达康思忖着,看来那饭只有放冰箱里,明天白天的时候热一热,当午饭吃了。

  总不能浪费。

  “达康同志,谢谢了。”沙瑞金的语气很温和,脸上带着他平常对待下属时那种惯常使用的令人感觉如沐春风的微笑。

  “沙书记,您客气了。”李达康坦然地说,“我只是给我爱的人做点事而已。”

  沙瑞金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他没法再保持他脸上官方新闻式的最佳微笑,可是心里却竟然觉得有些暖,侧首看了一会儿李达康,坐到沙发之后才说:“还有一件事要谢谢你,你让东来同志发的那个帖子。”

  “沙书记您这么快就知道了啊?”李达康有些不好意思地揉起了自己的耳朵,“东来告诉您的?”

  “你怎么会知道那么多我以前的事。”沙瑞金不答反问。

  这个问题沙瑞金一直都在想。

  他觉得他可以猜得出:爱上一个人之后本来就会想了解那个人的方方面面,因此李达康能这么清楚他的曾经,倒也属正常。这份感情,他不是不感动,只是回报不了。

  李达康的答案十分具有一个政治家的政治智慧兼实干家的实干精神,“哦,那些事啊,都是在您来汉东之前我专门去调查的。”

  汉东突然空降封疆大吏一把手,身为二把手有利竞选人的李达康,怎么能对这位一把手一无所知呢?

  沙瑞金发现他好像再一次地自作多情了?不由笑了一笑,沙瑞金越发相信了李达康在之前说过的话,爱情的失败确实不会让李达康伤心难过,因为这在李达康心中大概真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那时候只是想知道沙书记您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汉东终于来了一位新的省委书记,我不希望……”

  “不希望我是赵立春第二?”

  “是。”李达康笑了起来,“但这一调查,我发现您可能真的会给汉东带来好的改变。”

  因此在林城的那次两人单独会面,李达康会对沙瑞金笑得那么甜,除了做秘书出身的习惯,还有他早就对沙瑞金产生的好感。

  “你就不怕你的调查有误?”沙瑞金打趣问,“我其实不是什么好人呢。”

  “那我也有我的应对办法。”李达康看向沙瑞金时亮着眼睛,“可我没想到,我和沙书记您接触以后会发现您比我调查的还要好,更我没想到我会因此爱上您。”


  十七、

  沙瑞金不愿意失去李达康这个朋友,所以他希望的是,在明知李达康对他的爱意,他们还能正常的相处,到最后在时间的沉淀下,他们谁都把这件事给忘了。

  架不住李达康一直提。

  就单单今天晚上,李达康便猝不及防表白了两次,这令沙瑞金没法忽视,也没法忘记。

  如果换成别人,沙瑞金要么会用省委书记的权威让对方闭嘴,要么尽量不与对方接触。可喜欢他的人不是别人,是李达康;沙瑞金知道,李达康一不惧他这个省委书记,二因为工作的关系他也不能与李达康减少接触。

  只要一旦想到在今后少不了的相处里,李达康会经常这样对他表白,沙瑞金头都大了。

  然而即使没有工作关系的原因呢?沙瑞金想了想,他还是不希望与李达康这样聊得来的朋友减少接触的,这或许大概是他在政治生涯里遇到的最大难题了。

  神情仍然很平静的沙瑞金将这些想法都抛下,很快将话题一转:“之前你在毅州的时候,和付永志的接触多吗?”

  李达康一听这句,即刻正经起来,“沙书记,我可以确定地说,就算我在毅州当副市长时期,和付永志的接触也还是很少的,而调离毅州之后,我就一直再没见过他了。”

  “但今天检察院对他的审讯,他却一口咬定,这十几年里他曾多次向你行过贿。”

  李达康没辩驳,他怕一开口就是骂人的话。反正就算他不辩驳,他知道沙瑞金也是相信他的。

  沙瑞金看着李达康闷闷的样子,继续说:“你的问题要搞清楚,还是得从他那里下手。目前根据纪委和检察院对他家庭的调查,他是独生子女,没有其他的兄弟姐妹,父母早年去世,他的直属亲人只有他的妻子和他的一个女儿,而除此之外,我们暂时查到他还包养了三个情妇。”

  李达康皱起眉头便是极严肃的模样,“三个情妇?”

  “这只是我们暂时调查出的。”沙瑞金带着讽意一笑。

  “沙书记,您看,我们能不能从他那几个情妇那里着手调查?”李达康依然没笑,脸色一直相当严峻。

  “达康同志,我们算是英雄所见略同吧?”沙瑞金微微一笑,态度始终是从容的,““另外,再告诉你一件事,中央巡视组该来了。”

  “又来?”李达康锁住眉,“这才走了没多久啊,这回他们用的是什么理由?”

  李达康没问他们为什么来,明摆着的事,调查沙瑞金;李达康问的是他们用的是什么理由来,毕竟在没有确凿证据前,调查一个正部级干部的事绝不可以闹得满城风雨。

  沙瑞金自然明白李达康的意思,“他们对外宣称的理由是巡视一些国有企业。”

  李达康的眉皱得更紧了,半晌没有说话。沙瑞金见状刚想说一句“你不用担心我”,却听李达康在这时忽地出声:

  “虽说是巡视国有企业,但这个风声一传出,我怕其他的投资商听了也有顾虑,汉东最近的GDP本来就下降得厉害,如果剩下的投资商再一跑……”

  李达康边说边摇头。

  沙瑞金想说的话则噎在了喉咙里。

  李达康接着说:“沙书记,中央巡视组不会因为一些风言风语再来一次汉东的,除非……是有举报到了中纪委或者最高检。”

  甚至,这件事在中央那里都有幕后推手——这句话李达康没有说出口,他和沙瑞金都心知肚明。

  他只是看着沙瑞金,郑重说:“您得小心,沙书记。”

  “达康同志,你用不着担心我。”沙瑞金终于还是把这句话说出了口,随即轻描淡写地笑了一笑,“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这次不过是又有人不想要乌纱帽了而已。”

  “沙书记,我没有担心您。我相信组织。只是……”李达康的视线转向沙瑞金乡音鬓边的几根白发,只是有些心疼。

  他注视着沙瑞金的时间太长,沙瑞金察觉到这目光之后,坐在沙发上默然了有好一会儿,才说:“这会儿外面应该没人了,达康同志,你先回你家休息吧。”

  好像有赶人的意思,李达康听了出来但也没在意,他点点头,说了声沙书记再见,便起身向大门的方向走去,路过餐桌,看见桌上的饭菜,“沙书记,这些菜,我帮您放冰箱吧。”

  很丰盛,卖相不错,不知道味道怎么样?沙瑞金看了会儿桌上的菜,又看了看李达康,笑着说,“干嘛放冰箱?其实我现在想吃了。”

  “您不是已经吃过晚饭了吗?”

  “夜宵不行吗?”

  沙瑞金的生活习惯一向良好,夜宵是基本不吃的,这次破了例,是不想浪费李达康的一片心意。

  “你吃过了吧,达康同志?”沙瑞金一边将饭菜拿到微波炉热了一热,一边问。

  “本来是想等您回来一起吃的,但您一直没回来,我就先吃了。”李达康认真想了片刻,然后问,“我是不是应该等您回来之后再一起吃的?”

  “那万一我要是不回来了呢?”沙瑞金用玩笑的语气说出了李达康的口头禅,“我可没那么大脸让我们汉东的改革大将饿着肚子等我。”

  李达康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达康同志,你想说什么?”

  “算了,沙书记,我不说了。”

  “诶,有什么话就直说,同志之间、朋友之间本来就应该敞开心扉谈问题。有什么想说的,别有顾虑。”

  “可是……”李达康犹豫着,“不是您让我不要在想追的人面前提前任的名字吗?”

  沙瑞金愣了一下,随后沉吟有顷,用肃然的口气回答:“达康同志,我之前说的话有误,我再更正一下,是不要在你想追而且能追得上的人面前提你前任的名字。在我的面前,你可以提。”

  李达康盯了沙瑞金一会儿,没说一个字,转身去微波炉端出热好的一盘菜,再拿别的菜放进微波炉里热。

  “这事跟欧阳菁有什么关系?”沙瑞金问,“达康同志,说说吧,算是满足我的好奇心,嗯?”

  那个带着撒娇音的“嗯”字让李达康无法抗拒,“也是我和她分居前的事了,有一回我回家回得早,做了晚饭,她却有事一直到快十点才回家,我就先把饭吃了,她回来之后埋怨我为什么没等她。”

  李达康解释的时候,沙瑞金已用筷子夹了一口菜,尝了尝。

  味道真的很好,他不由想,欧阳菁还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么多年前的事,你还记得?达康同志,你和欧阳菁……还是有感情的吧?”

  “沙书记,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脚踏两只船啊?感情是早没了,现在有的,是愧疚吧。我和她后来闹成那样,除了我们之间的确是很多方面谈不来之外,我在感情问题上的懒政,也是我做得不对的地方,我其实是应该负很大责任的。所以沙书记,我不希望我再犯同样的错。您可以不接受我,但我想对我喜欢的人好,是我的事。”

  李达康把微波炉里热好的最后一道菜端上了桌,然后便说了一句:“沙书记,我先走了,再见。”

  目送李达康的背影离去,沙瑞金把筷子扔在了桌子上,须臾后,却又拿起。

  这几道菜已经完全勾起了他的食欲,达康同志的厨艺着实是相当的好,沙瑞金不禁又冒出了那个念头,欧阳菁确实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李达康对自己也实在是够好了,沙瑞金揉了揉自己发疼的额角。


  十八、

  这段日子的天都是阴的,直到周五这一天才见晴朗。李达康看着窗外的太阳,心情很有点烦躁。

  他知道今天下午省委大楼的会议室将召开一场省委常委会议,会议主题是有关汉东省下半年的经济发展规划工作与对贫困市县的扶贫工作,而这时候他这个省委副书记却还在家里“养病”!

  这种烦躁感迫使他尽量不去想其他的事,只将自己埋在资料堆里,才能稍微冷静一些。

  晚上七点半,李达康放下笔,拿起水杯,一口气喝完杯中早已冷却的绿茶,随即继续握着杯子到了客厅,正打算再重新倒水泡杯茶,十秒钟后,大门那边有声响传来,沙瑞金身着一身运动衣便进了门。

  李达康也没倒水了,懵了一会儿,他才问:“沙书记,您今天下午是在省委开会吧?”

  沙瑞金点了点头,正在玄关处换拖鞋。

  “那您……”李达康看着沙瑞金那一头的汗,没再出声,随即将自己的玻璃水杯放下,另拿了个杯子,倒了杯温水,递给对方。

  “开完会回来,我换了衣服,和小白去打了半个小时篮球。达康同志,你可能在书房没听见。”沙瑞金接过杯子,本想说声谢谢,为避免李达康又出乎意料的表白,他闭了嘴。

  书房的隔音效果本来就好,何况李达康只要一沉浸工作里,除非是地震的动静,不然一般声响影响不了他。李达康听了这个解释,不再奇怪,反倒笑了笑说:“沙书记,我挺佩服你的,中央巡视组明天就要到了,你还有心情打篮球啊?”

  “中央巡视组哪天到,也不能耽误我健身啊。”沙瑞金说着指了指前方书房的位置,“就像无论发生什么事,也不能耽误我的达康书记工作,是不是?”

  健身这种小事能和工作这种大事相提并论吗?李达康腹诽了一句,但不准备和沙瑞金辩论,他心里还惦记着今天的会议,想要询问,又觉得不妥。

  “我先去洗个澡,待会儿我们再聊聊今天的会。”沙瑞金似是明白李达康此时心中所想,“达康同志,你现在是省委副书记,该你参与讨论的时候,别想着偷懒哦。”

  他说完,喝了一口李达康递给他的温水,放下杯子便往浴室的方向去了。

  李达康则笑容满面、兴致勃勃回了书房。

  好一阵子之后,换了身家居服的沙瑞金清清爽爽出现在了李达康的面前,而李达康已然在书桌前铺开笔记本,收拾着桌上的许多数据资料,仿佛等待一场重要会议的开始。

  他的确是把接下来与沙瑞金的谈话当做一场重要会议来看待的。

  可是沙瑞金的第一话却出乎他的意料,“达康同志,你今天没做晚饭吗?”

  沙瑞金刚刚在厨房和餐厅都找了半天,也没有看到一碗菜。

  李达康愣了一下,然后说:“我忘了。”

  心烦着今天不能参加会议的事,李达康一心研究着书房里的资料,哪还记得别的小事?这时听沙瑞金提起,他才即刻说:“沙书记,您想吃什么?我去给您做吧。就是等一会儿了。”

  “不用忙。”沙瑞金拉住了想去厨房的李达康的胳膊,“达康同志,你用不着……”

  用不着对我这么好。

  李达康莫名其妙地问:“用不着什么?”

  “没什么,我现在也不饿。”

  “可我饿了啊,沙书记。”

  沙瑞金一下子笑出声:“那你想吃什么?我去给给你做。”

  “怎么好意思麻烦沙书记您?”

  “诶,没什么麻不麻烦的,你给我做饭都不止一次了,我给你做一次有什么不行?何况你还是客。别矫情。”

  “行,沙书记。”李达康听罢爽快说,“那我就给您,打下手!”

  到了厨房,沙瑞金看了看家里还有的食材,开始在流理台前动工,而李达康则一边帮忙洗个菜、递个调料,一听沙瑞金给他讲今天会议的主要内容。

  晚饭简单,就一份冬瓜瘦肉汤和一份醋溜土豆丝。饭菜都上了桌,沙瑞金也将会议内容差不多讲完了,李达康拿了两双筷子,与沙瑞金一起吃饭的同时,也与沙瑞金一起就会议内容讨论了起来。

  显然沙瑞金书房里那堆如山般的有关汉东各市县的资料,李达康没白看;他对如今的汉东各个市与各个县都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讲起来便滔滔不绝,于是迅速吃饭完、喝完汤,他便拉着沙瑞金又到了书房,指着书房墙上挂着的汉东省规划图继续大谈特谈了起来;沙瑞金认真倾听的时候,顺手拿起书桌上一本笔记翻看。

  那是李达康最近记录的思维与灵感,文字里都闪烁着光芒。

  李达康其实是一个艺术家。

  沙瑞金在忽然间冒出了这个念头,而李达康所要创造出的最伟大的一件艺术品,是一个太平世界。

  “这些想法不能算成熟。”李达康终于讲到口干舌燥,喝了一口水,在最后说,“毕竟纸上谈兵,我还没有真正去各市实地调研过,对那些地方就说不上真正了解。”

  “达康同志,就明天我给你找个时间,你去调研吧,具体行程由你安排。”

  沙瑞金说得很突兀,他满以为会在李达康的眼里看到惊喜,但没有。

  “沙书记,我还在养病。”

  “等你真生病了再养吧。”沙瑞金说完又笑笑,“不过达康同志你的身体属于汉东人民,可最好永远都别生什么病。”

  “明天中央巡视组就要来了,您在这时候让一个涉嫌贪污的人去调研,合适吗?”

  沙瑞金是真的不怕在巡视组的人面前说不清吗?

  “你贪污了吗?”

  “可是……”

  沙瑞金截住了他的话,“达康同志,我是深思熟虑过了的。”

  “深思熟虑?什么时候?”

  “刚刚。”沙瑞金说,“刚刚你给跟我讲你的想法,我在看你写的笔记时,我深思熟虑过了。我之前和你说过,会尽快调查出一个结果,这个结果肯定是会有的,但究竟什么时候能有,其实我现在也说不清。我们可拖下去,汉东的百姓不能再拖下去了,最近汉东的经济是个什么情况,你也清楚,所以达康同志,我需要你为了汉东、为了汉东的人民而尽快恢复工作。”

  沙瑞金的一只手执在了李达康的肩上,“我现在还是汉东的一把手,这个权力我是有的。”

  “沙书记,可我现在应该接受检察院的调查,就这样……不符合规矩。”李达康才说完,脑海中便蓦地浮现出沙瑞金曾经当着他的面,下令大风厂门上封条的画面。

  是啊,沙瑞金想做的事,又哪里管规矩不规矩?

  沙瑞金的确笑了,“达康同志,法无禁止即自由啊。”

  李达康也笑了一下,却没有接话。

  他记起之前沙瑞金对态度转变的原因,现在想来,似乎沙瑞金的想法也不完全是错的,他承认沙瑞金在他心里越来越重要了。如果追不上,大概是会难过那么半天的。

  “达康同志,我在征求你的意见——”沙瑞金继续说,“调研的行程你准备怎么安排?”

  李达康闻言正想开口,兜里的手机突然响起了铃声。


  十九、

  当李达康看见来电人,正犹豫要不要在沙瑞金面前接通的时候,沙瑞金已出声询问:“是谁的电话?”

  “是东来同志。”李达康说完,就不再犹豫地即刻将手机开了公放,“东来啊,有什么事?”

  电话那头的赵东来愣了一瞬。

  今天李书记的语气怎么一点都不严厉,还这么温柔呢?

  不过他没一直纠结这点,很快说起正事:“李书记,我是想跟您汇报一下,有付永志的最新调查情况——”

  李达康看了一眼对面的沙瑞金,立刻打断赵东来的话,“这事你跟我说干什么?”

  “不是……李书记,是沙书记让我跟您说的。”

  “什么?”李达康再次抬头,疑惑地望了一眼沙瑞金,却见沙瑞金正慢悠悠地拿起一个杯子喝茶,一派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根本没听见电话那头赵东来说的是什么。

  “沙书记也没明说,但我听他的意思……如果调查有什么新进展,是可以告诉您的。”

  李达康的视线此时始终在沙瑞金的身上,半晌后开口:“那你说吧。”

  “是,李书记。根据我们的调查,付永志的情人众多,目前可以确定的就有三个,而据那三名情人的口供,付永志去年曾向她们隐晦透露过,他有了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儿子——”

  “他不是只有一个女儿吗?”李达康听到这儿插话。

  “是啊,他和他妻子只有一个刚上高中的女儿。但是付永志这个人,据调查很有点重男轻女的思想,和他妻子的矛盾也是因为他妻子没有给他生一个儿子而引起的。今天我们检察院的同志审问付永志的时候,我们市局刑侦队的同志有旁听,在询问到他是否有一个儿子这个话题时,他虽然否认,但从他的微表情观察分析,可以看出那一瞬间他有紧张担忧的情绪存在。”

  “诶等等,那个什么微表情,你们确定可以作得准吗?”

  “基本上是作准的。”赵东来笑了笑,“李书记,微表情心理学是一种科学,也是我们现在刑侦的手段之一。”

  “好,刑侦方面你们是专家,我不干涉,你们需要什么样的支持,告诉我一声,我会让各部门的同志尽全力协助你们的。”李达康说这句话时只当自己是省委副书记、京州市委书记、京州一把手,已完全忘记了他如今被暂停了工作,而汉东一把手沙瑞金就在他身边。

  话已出口,他才意识到不对,看了沙瑞金一眼,再嘱咐了赵东来两句,便即刻挂了电话。

  “沙书记——”

  沙瑞金朝他压了压手,挺放松地坐在椅子里,问:“你有什么看法?”

  “老易他们我不清楚,但我和付永志多年没有再接触,我敢保证我没得罪过他,他现在非得一口咬定我收了他的贿赂,再加上那个账本……这背后一定有人策划,而能让付永志在这时候还不怕因为诬陷而导致罪上加罪的,除非是因为有幕后人在威胁他。如果东来所说的都没错,原因就出在他儿子身上。”

  “达康同志,没想到你搞改革是一把手,刑侦的能力也不错啊。”沙瑞金带着温和笑意点点头,“你说得对,纪委和检察院那边也是这么想的,所以现在这件事很可能涉及到了刑事案件,我让市局的同志参与,不算违规。”

  “那为什么沙书记您要让东来同志告诉我呢?”

  “我不让东来同志告诉你,难道你问他,他会不说吗?”

  “沙书记,我要向您郑重申明一下,”李达康闻言有点紧张,“我和东来同志之间绝对没有——”

  “我知道,我知道。”沙瑞金笑着拍了拍李达康的肩,语气带了些安抚的意味,“你们之间绝对没有任何结党营私的成分,这是良性的同志关系,也就像我和达康你——不是吗?你刚刚话里的意思我明白,刑侦方面东来同志他们是专家,他们怎么做,你这个京州市委书记都会支持;那我也要说,在城市规划与经济发展方面,你才是独一无二的专家,你要怎么做,我这个汉东省委书记都会支持,也绝对不会再让任何人牵绊你的脚步。让东来同志告诉你调查的进展,也只是为了让你安心,党建的事我负责,你别想太多,我们来谈谈你接下来调研的行程。”

  李达康眼神复杂地看了沙瑞金一会儿,突然开口:“沙书记,您是不是忘了我现在的职务了?”他指着自己说,“我现在是汉东省委副书记、京州市委书记,您让我党建的事别想太多?”

  沙瑞金没出声,心想自己竟然忘了这茬了。

  “而且,您以为我这么多年市委书记是白当的吗?”李达康紧接着说,“沙书记,我很感谢您对我的维护,可等中央巡视组来了之后,他们问起我,您要怎么交代?”

  “我是在维护你。”沙瑞金痛快承认,“可我是为了汉东维护你。组织既然派我来了汉东,我只需要向汉东的人民做好交代就够了。你也一样。”

  “我明白了,沙书记,我会给汉东人民做好交代的。不过——”李达康顿了顿说,“您让我别想太多,这不可能,抛开我是汉东省委副书记这点不谈,这事涉及到您,我不可能置之不理,只让您为我考虑;我……也是要为您考虑的。”

  最后一段话依然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意,沙瑞金透过李达康的目光,仿佛看见了对面人的一片赤子之心。

  这回沙瑞金听了也不再头疼,只是心脏的部位有些发酸。

  “谈正事吧。”沙瑞金沉着声音,所说的正事自然还是与调研有关。

  “好。”李达康点点头。


  二十、

  两个一霸手决定好了的事,做起来便是十足的雷厉风行。

  次日的整个上午,李达康在巴士车里度过,也没闲着,一会儿看看随身携带的汉东省规划图,一会儿将目光投向车窗外真正的汉东,用手机拍下几张照片。

  同一时间的京州,省委大楼一号办公室,沙瑞金还戴着眼镜,在书桌前办公,窗外晨曦的阳光射进来照在他身上,也将文件上印刷工整的字染上了点金黄的颜色。

  田国富在这时敲了敲门便走进来,用不怎么好的语气叫了声沙书记。

  “国富同志,什么事?”沙瑞金停下笔。

  “我刚刚听说,达康书记离开京州,去调研了?”

  “是有这事,我昨晚和他商量的。”

  沙瑞金回答这个问题的直接坦率,让田国富无话可说。

  “老田,你放心。”沙瑞金在这时笑了一笑,“如果李达康逃了跑了,我主动向中央辞职,并承担一切责任。”

  “沙书记,我是担心这个吗?李达康当然不可能逃不可能跑,我知道他是清白的,中央巡视组的同志知道吗?”

  “只要一旦有了证据,中央巡视组的同志就会知道。”

  “那这期间……”

  “这期间,有什么事,当然该我这个一把手担着的。”沙瑞金将钢笔的笔帽盖上,起了身,脸上还是和气的微笑,“嗯,巡视组的同志差不多该到了,我去接待处看看。”

  坐电梯下了楼,奥迪车载着沙瑞金径直前往接待处,一路上两侧行道树众多,微风也不断,沙瑞金下车以后,很突兀地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达康同志现在到哪儿了?怎么也不发个短信过来?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之后的沙瑞金站在一株树旁,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沙书记,您怎么了?”白秘书在身后惴惴不安地问。

  李达康……沙瑞金没出声,却在心里默念这三个字。他平时在工作当中,很少突然地去想与自己的工作无关的事,于是刚刚的那一刹那儿,他可以确定,李达康在他心里确实是比以前更重要,更与众不同。

  这算不算是爱情了,沙瑞金还不知道。可不管是什么感情,既然已经确认对方在自己心中的重要地位,沙瑞金也绝不矫情,绝不纠结,很快拿出自己的手机,编辑短信,在联系簿里找到李达康的名字,他点击了发送。

  「到哪儿了?」

  李达康才下巴士车不久,因为来得突然,并没有通知当地市委的班子成员,只在警卫人员的陪同之下搞了一个突击检查,正绷着脸和某区委书记谈话,在看到这条短信时,唇角在瞬间扬起来,眼神都柔和了。

  陪同人员吓了一大跳,都在心里琢磨这会是哪位神仙给这位阎罗王发的消息?

  李达康则看着短信思考了两秒,随即发过去一张钟楼的照片。

  这是葳江市最有名的一座建筑,沙瑞金自然认得出。

  可是紧接着,李达康又选了几张这儿附近的交通照片,给沙瑞金发了过去,与此同时,附上一大段对葳江市交通批评的话——语言之严厉,让在千里之外的沙瑞金都可以感受到了李达康心里的不满。

  但是沙瑞金笑了。

  他没有再回信,将手机放回兜里,径直进入招待处。

  巡视组成员是在半个小时后下的飞机。沙瑞金陪了他们三个钟头,谈了很长时间的话,之后回到省委办公室,继续他的工作。而彼时,李达康穿了一件白衬衣,正走在大太阳底下巡视葳江市的工业区,随后转战农业实验区,一边看,一边与各个有关部门的各个同志谈话,一直谈到天黑。

  按照安排好的行程,第二天就得坐车去前往另一个城市,刚吃完晚饭、走进招待宾馆房间的李达康没有立即休息,而是先坐到书桌前,拿出本子和铅笔,将自己这一天的调研结果与思考做了笔记整理,写完几大页纸之后,他合上笔记本,沉吟了须臾,最终还是拿出手机拨打了沙瑞金的电话。

  “喂,达康同志?”电话那头有微微的喘气声。

  李达康一愣,语气里不禁带了点紧张,问:“沙书记,您怎么了?”

  “我没事。”沙瑞金听到李达康对自己的关心,不知为何心情很愉悦,“刚做了几个俯卧撑。”

  关于沙瑞金的身体素质,李达康还是有所了解的,当初林城比赛自行车,环湖二十七公里,沙瑞金骑完全程,不但气定神闲,没喘一口气,还能在晚上继续夜跑三大圈,所以这会儿他得是做了多少个俯卧撑啊?

  半晌没听到李达康出声,沙瑞金接着问:“达康同志,找我有什么事?”

  “今天我不是刚在葳江市调研完吗?”李达康闻言也立刻说起了正事,“我有一些想法,想和您说说。”

  “好,你说,我听。”沙瑞金走到阳台一张竹椅上坐着。

  这个世上的实干家从来不止李达康一个,沙瑞金从政这么多年,以前也遇到不少,但李达康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能在谈工作时谈出一种美感来的——至少沙瑞金觉得,他能感受到李达康每次谈到工作时语言里的美,而这个前提是他感受到了李达康语言里对自己要创造的伟大事业的热爱。

  沉浸在工作之中的李达康永远是喜悦且兴奋的,连在电话那头的沙瑞金也不禁为之感染。在和巡视组成员谈话之后的烦闷心情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知不觉一个多小时过去,工作都聊得差不多了,沙瑞金才说:“你明天一早就又要出发吧?早些睡,有事明晚再说。”

  李达康“嗯”了一声,却没挂手机,想了想之后问:“沙书记,您今天跟巡视组的同志们谈得怎么样?”他不待沙瑞金回答,紧接着说,“您别糊弄我。就算您不告诉我,我也能问其他同志。”

  “我哪敢瞒达康同志?”沙瑞金没忍住就笑出了声,“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还可以继续工作,只是不能离开京州;可是有达康同志你在外调研,我最近也没有什么事需要离开京州。嗯,我等你回来,我们再开个常委会,一起讨论你的调研结果。”

  在巡视组同志的监督之下工作吗?李达康本想问这一句,又觉有些话心知肚明,用不着再问出口了。

  “好,沙书记,我会尽快回来。您,要为汉东保重。”

  “达康同志——”沙瑞金站起了身,看着这栋大房子,只觉得它有些太空了。

  “嗯?沙书记您还有什么事?”

  “等你回来之后再说吧。晚安。”沙瑞金挂了电话。

  自己又在思念李达康。沙瑞金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即使正在与李达康通话,他还是有点控制不住希望李达康出现在他面前的念头。

  察觉到自己情绪的变化,沙瑞金绝不否认。

  只是这究竟算不算是爱情,他依然不确定。但李达康既然爱他,他对李达康又有越来越高的好感,那么在一起试试,似乎也是可行的?

  试试吧,合则来,如果不合也能和平分手。反正达康同志不会因为这种不重要的事而难过。

  沙瑞金松了一口气,达康同志不会难过就好,这免却了他太多的顾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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