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一个省委书记想要知道的事情，会有太多的人向他汇报。只一个上午的时间，李达康的女儿李佳佳在国外的简历，沙瑞金能了解的都已了解。

　　白秘书给沙瑞金送了一杯茶进来，见沙瑞金还戴着眼镜看着李佳佳的资料，心中奇怪：对李书记的考察还没有结束？不应该啊，明明看沙书记最近对李书记的态度已经很好了。

　　不过也没看多久，沙瑞金便将那份资料放到了一边，转而认真批起了文件。

　　下午三点钟，民主生活会召开。

　　李达康出发的早，待到了省委大楼门口，时间正是下午两点二十分。他吩咐司机将车停在大门口，与金秘书下了车，剩下的路便自己走了起来。一路上有排排梧桐树，李达康没有直接去会场，反倒是走到了一株树下，随即开口：

　　“小金，帮我在附近看着点，要是沙书记来了你告诉我。”

　　金秘书一愣，这要怎么回话？

　　李书记有什么事是需要瞒着沙书记的？他家领导是要干什么违法乱纪的勾当吗？绝对不可能啊。

　　正想着，然后，他就看见李达康摸出了一支烟与一个打火机。

　　金秘书点点头，走去站岗了。

　　昨晚在电话里骂孙连城的时间可不短，今天上午又是一堆的工作，到了这会儿，李达康觉得自己一定得抽一支烟提提神才行。

　　另一边路上，沙瑞金批完文件，是准备趁着这半个多小时散散步，再去会场的。然而才走了不到五分钟，他便看见一个发型奇特的年轻人在附近探头探脑，东张西望。

　　也不怪沙瑞金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年轻人，实在是因为这个发型在省委大楼这地方太过显眼，整个汉东省政府独一份的。

　　沙瑞金想了一想，冲着身后的白秘书说了一句：“你别跟了。”旋即走去了另一个方向。

　　现在是下午两点三十分。

　　除去要走到会场的时间，自己还有二十分钟可以慢慢抽完这支烟。李达康平时的爱好除了工作工作和工作，也就只有喝茶和吸烟这两项了——虽然后两项的最终目的是为提高精神，让自己更有效地工作。

　　所以有谁敢从他京州市委书记的手里拿走他的烟？

　　有。这是第二次了。

　　当李达康发现自己手指间再次一空，他认命地转过身，看着眼前的人，招呼了一声：“沙书记。”

　　“我还以为达康书记一个人待在这儿是在做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事呢。”沙瑞金笑了一笑，看着烟头的星火，却没有弄灭它，只扬扬眉，接着往下说：

　　“原来是在做不能让我一个人知道的事啊。”

　　李达康看着沙瑞金这个笑容，内心的不满几乎是到了极点，他深呼吸了几口气，终于，忍不住严肃问：

　　“沙书记，请问我吸个烟，究竟是违反了哪一条国法，哪一条党章？为什么就不能让您知道了？”

　　这句话，要放以前，他是无论如何都不敢当着自己领导的面说。可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或许他自己都不知道，在私下场合，他已经不怎么把沙瑞金当领导看待了。

　　沙瑞金听了这话，眨眨眼睛，好像呆了一秒钟，继而，突然爆出一声大笑，笑出了声。

　　李达康莫名其妙：“沙书记，我说的话有那么可笑吗？”

　　“不可笑不可笑。”沙瑞金连连摇起了头，“我不过是，很高兴。达康同志，你抽烟既不违反国法，也不违反党章，我只是代表我个人，作为你的朋友向你提出建议，抽烟对你的身体的确是不好，以后戒了，可以吗？”

　　李达康的身体靠在树干上，沉吟了一会儿，他说：“沙书记，我能问一下，我的秘书现在在哪里吗？”

　　“小金还在给你站岗，不过——”沙瑞金顺势与李达康并肩一起靠起了树干，“达康同志，我可以跟你说说我以前的经历，我大学后去了部队，当的是侦察兵。”

　　李达康瞬间偏头看向沙瑞金，也打量了一会儿沙瑞金的身材。他觉得他终于明白了沙瑞金的身材为什么那么好。

　　“行了，达康，去会场，我们别迟到。”沙瑞金站直身体，而右手却还夹着那支烟。

　　李达康便看着那支烟，说：“沙书记，这里没有垃圾桶，您是准备……”

　　话没有说完，沙瑞金已将手中香烟的一端放入了嘴里。

　　“沙书记……”李达康怔住了。

　　沙瑞金显然是个老烟枪，一边吐出了好几口烟圈，一边往前走着说：“我已经戒了好些年了，达康同志，我相信你的毅力，不会不如我吧？你要真戒不了，那就以后你吸一半，我帮你吸剩下的一半。”

　　“谁说我戒不了啊。”李达康听见这句话就不服气了。

　　李达康的毅力不输给任何人。

　　他偏要和沙瑞金较这个劲。

　　“那好，走吧。”沙瑞金又笑了起来，“开会的时间要到了。”

　　三十二、

　　当金秘书看见沙瑞金与李达康一起出现在他的面前时，他的神情是震惊的；而白秘书瞧见沙瑞正吸的那支烟，头一次也和金秘书同样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沙瑞金没理他们两个，抽完最后一口，将烟头扔进垃圾桶，便与李达康并肩一起径直往会场走了。

　　白秘书与金秘书默契地远远跟在后面。

　　到会场，坐了五分钟，陆陆续续人都到齐，到了时间，正式开会。

　　党支部的民主生活会很久未开，久到他们已然忘了上一回的民主生活会究竟都有谁发言，各自自我批评了些什么事。反正，这个会对于他们而言，也只不过是一个形式，先让秘书写好不痛不痒的发言稿，自己背下来，在会上说两句，就算完事。

　　但这一次的民主生活会，第一个发言的却是李达康。

　　发言稿是李达康亲自写的，没让金秘书代笔。

　　李达康的文笔好，也犀利——不少人终于在这次的会上，领教了李达康的犀利，领教了李达康的狠，原来不止是对别人，也是对自己。

　　从欧阳菁说起，但又不仅仅只限于欧阳菁，工作上的缺点，事无巨细，李达康毫不留情地一一剖析了自己。有些他犯过的错，在沙瑞金来汉东任职以前。听完他的叙述，沙瑞金低下头，趁人不注意的时候笑了笑，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这一长篇大论的自我批评讲了很久，李达康才终于停下了话头，沙瑞金立刻带头鼓起了掌。

　　沙瑞金一鼓掌，所有人就都得鼓掌，而李达康坐下以后，却微微笑着看了沙瑞金一眼。

　　李达康很明白沙瑞金召开这次民主生活会的目的，绝不是走个形式那么简单。沙瑞金是真的想要让大家伙都出出汗，那么他就要为沙书记开好这个头。

　　他都说了这么久，说得这么狠了，其他人还敢三分钟说完就坐下吗？

　　再者说，李达康本来就从不是一个不敢承认错误的人。

　　他是始终有着坚定自信，自己所做出的每一项决定，百分之九十九都一定正确，但当他一旦意识到自己犯了那百分之一的错误，他能改正的也必然会改正。

　　李达康的自我批评既然已经完毕，接下来该是别人对他的批评。沙瑞金说，大家畅所欲言，想说什么就说，对同志的批评也是对同志的一种帮助。

　　高育良想，那就畅所欲言吧。

　　他一开始的批评很轻，到最后，语气仍然十分温和，却不知怎么不知不觉说到李达康的女儿李佳佳，这些年一直都在美国的事。另有同志接了他的话头，虽没有明说，但言下之意，李达康是个裸官的意思很明显了。

　　“我知道，达康同志的女儿现在好像在美国医学院读书吧？”沙瑞金笑着插话，“并没有定居在美国嘛。去国外留学，也是我们和其他国家友好交流的一种方式啊。育良同志，我听说你的女儿也在美国读书，不知道学的是什么专业？还有，育良同志你以前和达康同志不也都被组织送去过美国学习吗？”

　　“是的，沙书记您说得对。”高育良挤出了一个笑容，然后闭嘴了。

　　这之后，是别的同志陆续展开了自我批评。有了李达康做引子，谁都只能尽量地把自己骂得狠一点。

　　会一直开到了晚上。

　　沙瑞金对这次的民主生活会显然是十分满意的，直到散会之后，大部分的同志脸色都变得不怎么好，只他脸上还保持着发自内心的微笑。

　　秘书们替自家领导收拾东西，都准备离开，沙瑞金却仍坐在椅子上，视线看着对面的李达康，忽然说了一句：

　　“达康同志请留一下。”

　　李达康留了下来，直到人都走完，他的双肘才撑到桌子上，笑着问：“沙书记是还有什么指示？”

　　沙瑞金没有说话，反倒站了起来，往李达康那边走去。李达康见状忙忙也要起身，却被已到面前的沙瑞金按住了肩膀。

　　沙瑞金直接坐到了李达康身边的一把椅子上，翘起一只腿，说：“达康同志，我们聊聊。”

　　李达康点头问：“沙书记想聊什么？”

　　“聊聊刚才，育良同志提出的事。”

　　“沙书记是说……”李达康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关于你的女儿，李佳佳。”沙瑞金严肃问，“她现在是美国上学，那么等毕业以后，是打算回国还是继续留在美国工作？如果等那时候她还在美国，那么达康同志，你就真的成了裸官了。”

　　李达康听到一半的时候便垂下了眼帘，这时转动了一下手中的笔，片刻说：“我是希望她回国的……”

　　沙瑞金突然叹了口气，拍拍李达康的肩，“算了，这件事还是回家聊吧，我们吃完晚饭再聊。”

　　“回家？”李达康瞬间抬起头，懵了，回谁的家啊？

　　“要不……”沙瑞金看出他的想法，偏头沉思了一会儿，随即就笑，“回你家吧？你不是想要谢谢我和陈叔叔王阿姨的款待吗？今天就请达康同志款待我一次。”

　　三十三、

　　放白秘书和金秘书下了班，李达康坐在车里的时候给杏枝发了一条短信让她将今晚的晚饭准备得丰盛些，而短信才编辑到一半，李达康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转过头问身边的沙瑞金。

　　“沙书记，您没什么忌口的吧？”

　　沙瑞金摇摇头，过了一会儿，才又说：“什么都行。不过啊，达康书记，上回的菜是我和王阿姨亲手做的，这次你是不是也别假手于人？”

　　前排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抖了一下，旋即继续专心致志地开起了车。

　　李达康在生活上就不是那么计较的人，做个饭而已，不是大事，他想也没想就点了头，于是只让杏枝去市场多买点菜。

　　照常的，专车在市委大院的门口停下，剩下一段路沙瑞金和李达康散着步走去。

　　以前的李达康是能坐车就绝不走路，这倒不是他怕累——秘书出身的人，站立的功夫和走路的功夫那都是一流的，但坐车更节约时间啊，就像曾经在金山县他一个人独霸一辆破吉普，也只是因为四个轮子的车速度最快而已。那节省下来的时间，看个文件和规划图，再开个会，不比做什么都好？

　　这个习惯如今被沙瑞金强迫地改了过来。

　　领导都下车了，他还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车上吗？

　　“沙书记，您请进。”李达康一进家门就招呼了起来，“杏枝啊，这是省委的沙书记，你去给沙书记泡杯茶。沙书记，您习惯喝些什么？”

　　他又转头问沙瑞金。

　　“你那么客气做什么？”沙瑞金坐到了沙发，“我们共产党人不讲究，达康同志你平时喝什么，给我什么就好。”

　　李达康看着沙瑞金大大咧咧坐在沙发上的姿势，心想，你是真不客气啊。

　　田杏枝朝着沙瑞金招呼了一声便去泡茶了。李达康将电视机打开，调到新闻频道，随后问：

　　“看新闻吗？我平时也只看新闻了。沙书记，您要想看别的，遥控器在这儿，你自己调，我去做饭？”

　　沙瑞金笑着点了点头。

　　过了有一会儿，等李达康端着饭菜走出厨房的时间，电视里的节目是正在重播的新闻联播，沙瑞金戴着眼镜，一个笔记本放在桌上，他正一边聚精会神听着新闻，一边埋头写着笔记。

　　李达康把菜放到了餐桌上，也没出声，靠着桌子角，视线移向电视机屏幕，抱着臂，也极为专心地看了起来。

　　厨房里剩下的菜，只能由田杏枝同志一一给继续端出来。进出厨房与餐厅这两个地方的时候，她在心里想，果然能和他哥这样的工作狂交朋友的，也只有另一个工作狂。

　　直到电视里的新闻播完，转而播起了广告，他们才关掉电视机，到了餐桌边吃饭。田杏枝早两个小时前就吃过了，这时候当然没敢打扰省委书记和市委书记的谈话，到了二楼自己的房间去做自己的活计。

　　这一顿饭，除了菜，还有酒。

　　饭菜都吃得差不多了，李达康才拿了两只杯子，给自己和沙瑞金一人一杯倒满了。沙瑞金坐在椅上看他，忽然接起来了之前在会场的问题：

　　“达康同志，我听说，你和你女儿的关系，好像是不太好？”

　　李达康一怔，将酒瓶放下，自己也坐下，一边边喝着酒一边笑了笑，挺苦涩的笑，说：“我不怪她的，这些年来忙于工作，我对她管得太少了，现在又因为她妈妈的事……她对我有怨，不愿意回国，我能理解。”

　　“其实我也有一个儿子。”沙瑞金突然说。

　　李达康挺好奇地看向沙瑞金，他还一直不清楚沙瑞金的家庭情况，只听说沙瑞金离婚离得早，这些年似乎没有再婚。

　　“我儿子出生的时候，我还在部队，正好碰上我们队伍搞拉练，好几个月都没有回家。”沙瑞金顿了顿，才接着说，“后来，我前妻就和我离了婚，儿子也一直由她抚养。这些年，我和我儿子的联系也很少，所以，我能够理解你的心情，达康同志。”

　　“沙书记……”李达康整个身体靠在了椅子上，“我谢谢您的理解，也谢谢……也谢谢您这段时间对我的支持。”

　　沙瑞金发现李达康好像喝得有些醉了。

　　“这没什么好谢的。我和你交个底吧，达康同志。我这次来汉东是带着中央的任务来的，到底什么任务，相信通过这几个月发生的事，你也看得出来。但这个任务完成之后，我还得在汉东干不短的一段时间。我如果想要政绩，就需要达康同志你给我改革打冲锋。但我想要的，不仅仅是政绩。我还希望汉东曾经的污水能够彻底变得清澈，像林城的香荷湖那么清澈；我希望我既来到了这个地方，就干出一番事业，等离开的时候也能在心底说，我没有辜负党和国家给我的重托，没有辜负汉东，没有辜负汉东的人民。”

　　沙瑞金喝下了一口酒，停顿了一会儿。

　　“能和我有同样想法的，达康同志，你是一个。所以我支持你，我不想你当裸官，不为别的，为的只是汉东和汉东的人民。我希望，达康同志你能在我身边，为了汉东和汉东的人民共同并肩作战，你明白吗？”

　　李达康发着愣看着沙瑞金，看了很久很久，而后，他才打了一个酒嗝，说：

　　“我明白。”

　　沙瑞金发觉李达康好像已经完全喝醉了。

　　李达康的酒量向来都不好。他不喜欢应酬，也没人敢让他去应酬，因此这酒量便一直没有练出来。不过闲暇时，高兴时，他偶尔也喜欢喝上几杯，一喝就上头，一张脸烧得通红，人差点没滑在椅子下。

　　“达康同志，”沙瑞金很想笑出来，“喝不了那么多，就少喝点吧。”

　　“不不不，我还能喝。”李达康举起一只手摇了摇，笑得眯起了眼，细长的皱纹在他的眼角，他的眼神却依然清亮，“沙书记，其实……其实我很高兴。”

　　“高兴？高兴什么？”

　　“高兴认识你啊。”

　　李达康带着醉意说出的一句话，沙瑞金蓦地一怔，拿着酒杯的手顿住，一时间倒沉默了。

　　“沙书记，你不知道，在你来汉东之前，我就听说过你，但是我没想到你会来我们汉东当书记。”李达康又喝了一杯，红透了的脸露出笑容，“我更没想到……”

　　更没想，他们能够如此志气相投。

　　李达康指着一旁墙上挂着的规划图，“沙书记，其实我也希望，就像你那天和我说的话……汉东……”

　　“那好像是京州的规划图，达康同志。”沙瑞金插了口。

　　李达康醉得迷迷糊糊，压根没听清沙瑞金说的啥，继续开口：“我也希望，汉东能成为中国的一张名片。我和你，并肩作战。”

　　“刚才我说的是公心。”沙瑞金听了李达康这句话，唇角慢慢扬了起来，他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轻轻地说，“我希望，我以后还能告诉你我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