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沙瑞金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时钟，早过了十二点。两辆奥迪A6L仍停在楼下，黑沉沉的夜里。

　　即使此时此刻，沙瑞金还有许多话打算和李达康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但他却不得不为李达康的身体健康考虑，他希望李达康的睡眠能足一些，何况如今李达康还醉着酒。

　　于是，最终，沙瑞金先下达了两个人都早些回家休息的命令。而当他们一同起身下了楼，离停在院里的奥迪还有五十米的距离的时候，却也是沙瑞金先停下了脚步。

　　“达康同志，”他转过身，面对着李达康，问了他今晚他最后一个问题，“刚刚你主动跟我提起了赵立春，究竟是什么意思？”

　　让你别想他一样干违法乱纪的事啊。李达康低下头想，可这句话这时候该怎么跟沙瑞金说？

　　沙瑞金早猜出来了，此时不免笑着问：“你是委婉地在劝我，想把我拉回正道？”

　　“沙书记，对不起，我还是再向你说声抱歉——”

　　“别说对不起了。”沙瑞金挥手打断了对方的再次道歉，“达康同志，你那时候明明已经认定我是想要和你搞权色交易，可你还是想要劝我重返正道，这是不是可以证明，你对我其实是有好感的呢？”

　　谁都说李达康无情无义爱惜羽毛，可今晚他却是为自己心软了一回，这实在让沙瑞金忍不住得意起来。

　　“沙书记，我觉得你这个词用得又不准确了。”李达康立刻辩驳，“我只是……我只是当时觉得，您毕竟是我曾经的朋友，我有义务——”

　　“曾经？”

　　“呃，当然当然，现在也是。”

　　“那好，达康同志，我知道你的文笔能力在我们汉东干部班子里是出类拔萃的，我曾有幸在一些党政刊物上读过一些你发表的文章，都是非常欣赏。所以，我相信你应该清楚，好感这个词，适用于任何感情，不单单指爱情。”

　　李达康懵了一会儿，从文字语法上来说，倒确实是这样。

　　“那么，作为朋友，”沙瑞金又问，“我可不可以说，你对我是有好感的呢？”

　　李达康继续懵着，可是，哪里不对呢？

　　“沙书记，在理论知识水平这方面，您不愧是我们汉东的一把手，我今后一定要好好向您学习。”好半晌，李达康终于反应了过来。

　　自己不能被沙瑞金给带沟里去啊！

　　“那么，作为朋友，”李达康也说，“刚才您跟我说了，我们什么话就应该敞开心扉来谈，我现在就想好好和你谈一谈。我把您当做朋友，只是朋友，我很感谢你对我的厚爱，但我不可能接受你的追求，请你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好。”沙瑞金点了点头。

　　李达康一怔。

　　这么容易，就被说服了？这还是沙瑞金吗？

　　“你现在可以只把我当做朋友。我还是刚刚那句话，以后我给你打的私人电话，只要你不愿意，可以不接或直接挂掉，这是你私人生活里的自由。”沙瑞金用足够低沉的声音说，“但是，我追求你，也是我在私人生活上的自由。”

　　“可是沙书记，”李达康叹气，“您何必做无用功呢？”

　　“是不是无用功，还没有试过，怎么知道？”沙瑞金挑了一下眉，“达康同志，其实你清楚，我们是同一类人，我想要做的事还没有谁可以阻拦，也绝没有干不成的。”

　　“是吗？那沙书记，您可以试一试。”

　　李达康说了一句与第一次回绝沙瑞金时一模一样的话，语气态度却不同了。

　　不再有上一次的愤怒，但相同的是李达康的眼中仍有着狡黠的自信。

　　“达康同志，天晚了，回去休息吧。”沙瑞金转移了话题。

　　“好，沙书记，再见。”

　　回到市委大院自家房子里的李达康瘫在了沙发上，没有睡，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先去书房看文件看地图。

　　沙瑞金是希望他能早些睡的。

　　可他而今怎么能睡得着？

　　沙瑞金是公私分明的，是讲原则性的，现在他知道了这一点——这的确是一件值得汉东省所有老百姓都高兴的事。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这也是一件更难办的事。

　　毕竟，自己和沙瑞金是同事关系，李达康沉思着，以后在工作上自己和沙瑞金的相处时间不会短，如果长期以往这样下去，会不会影响工作？会不会不利于汉东未来的发展？

　　想到这里，李达康霍然起身，走去了书房，找出钢笔和本子，迅速起笔了一份《论沙瑞金与李达康不适合交往的数个理由》的文章草稿。

　　希望下一次在空闲的时候，能就着这份草稿，再和沙瑞金好好谈一谈。

　　四十七、

　　那份论文草稿放在了带锁的抽屉里，李达康也一直没找到时间和沙瑞金再次交谈。

　　GDP下滑给李达康带来的无形压力，让他每天沉浸在工作里，如果不是沙瑞金恢复了每日一个不超过五分钟的电话闲聊的惯例，或许李达康早就把他和沙瑞金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沙瑞金打来的电话他现在得接，一接就想到那件令他烦心的事，接完发现如果抛开那件事，他和沙瑞金聊得还真愉快。

　　因此，李达康更加坚定了要说服沙瑞金，和对方只做朋友的决心。

　　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又是些日子过去之后，中央的任命下来，汉东省进行了新一轮的人事变动。

　　李达康正式任汉东省委副书记兼京州市委书记。

　　这是一个信号。

　　沙李配要成真了的信号。

　　于是乎，为了拍这位即将成为新省长的李书记的马屁，在刘省长退休搬出省委大院之后，新省长的任命还没下来之后，省委大院二号楼这座房子的重新布置就已经开始做了起来。

　　这是件小事，沙瑞金和李达康忙于工作，谁也不知道。直到那一天晚上，沙瑞金夜跑跑到了二号楼的院子外。

　　“小白，这是怎么回事？”他指了指院子里的花。

　　刘省长最爱的花是铃兰，因此院子里都栽满了铃兰，可是而今，院子里不但一株铃兰不见，还都换上了玫瑰。

　　沙瑞金问完了这一句，还不待白秘书回答，便什么都想明白了，轻笑了一声：

　　“他们是因为什么觉得达康同志会喜欢玫瑰？”

　　“可能……”白秘书试着回答，“是因为李书记在林城搞的玫瑰园吧。”

　　像李达康这样难以找出他爱好的领导，也只能从这种方面来推测了。

　　“在玫瑰园的时候，达康同志跟我汇报过，林城的环境地理是最适合栽植玫瑰的。”沙瑞金抱着臂低着看着那一丛红色的花，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音量苦笑了一声，“可他哪里会喜欢什么玫瑰？”

　　“走吧小白，我们进去看看。”沙瑞金又说了一声。

　　虽说这座房子的主人不是沙瑞金，就算他是省委书记那也无权随意进入，但如今刘省长已经搬走了，即将成为新省长的人还没搬进来，沙瑞金想要进去看看，跟负责人说一声，还是有人将钥匙递到他手中的。

　　以前偶尔，沙瑞金也到刘省长家里做过客，因此这会儿一进门，他便立刻发现而今这座房子内部的变化有多大。

　　不再是刘省长喜欢的暖色调，而变成了市委大院李达康住处的装修风格。

　　沙瑞金的眉头皱了皱。

　　“上一次国富同志和我说，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看来这话是没有错。”他身体靠着沙发旁，又忽然笑起，“可惜他们没把达康同志的爱好搞清楚，这样还不如给达康同志多挂几幅地图在屋里。”

　　“沙书记，”白秘书说，“那我打个电话，告诫他们一下——”

　　“诶，别！”沙瑞金摆了摆手，“这是他们给李达康装修的，你要告诫什么？这不就成了我这个省委书记在针对新省长了吗？”

　　沙瑞金说完，想了一想，摸出了手机。

　　金秘书发现李达康的手机响起时，李达康正在市委大楼一间会议室里开会。

　　见来电显示人是沙瑞金书记，金秘书哪里敢怠慢，两三步跑进了会议室，跑到了李达康的身边，弯下身，小声地说：

　　“李书记，是沙书记的电话。”

　　李达康这时正坐在椅子上训着话，凌厉的眼神一转，看向金秘书，倒把金秘书吓了一跳。他撂下笔，冷冷地说了一句：“会议暂停一会儿。”

　　随后接过手机，起身走出了会议室，就站在门口附近，背靠着白色墙壁。

　　“喂？沙书记啊。”李达康的声音变低，“这会儿来电话，您有什么指示？”

　　“指示没有，跟你说件事。你现在在做什么？”

　　“有个会正在开。沙书记，您的事重要吗？”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不重要那就别浪费我时间。

　　沙瑞金轻轻笑了笑：“那你先开会，等开完了你再给我打过来。”

　　“好的，沙书记，那我这会儿先挂了？”

　　“好。”

　　将手机暂时交给了金秘书保管，李达康重新步入会场，脸上的表情又换成了之前的一脸冷漠，他坐到椅子上，拿起笔使劲敲了敲桌子。

　　“接着刚才的问题谈。你们究竟还想不想干？是也想去回炉班上上课，还是想直接辞职，现在就跟我说，我给你们安排——”

　　这场会议接着继续开了四十多分钟，终于，随着李达康的一声“散会”，会上诸人如释重负，不到一会儿走完了。

　　李达康这才从金秘书的手中再次接过自己的手机，想了一想，给沙瑞金打了过去。

　　“喂，达康同志，你的会开完了？”沙瑞金接电话接得很快。

　　“是，沙书记，您有什么事，请说吧。”

　　“达康同志，你猜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沙瑞金笑着问。

　　“呃，沙书记，这还我真猜不出，您直说？”李达康忍不住心里想，谁有空陪你猜这个？逗小孩玩呢？

　　“我现在在省委大院二号楼的房子里。”沙瑞金直接说了，“达康同志啊，要不要我待会儿让小白发几张照片给你看看，这儿的装修很有你市委大院家里的风格嘛，我刚刚一晃神，还以为又到你家里了呢。”

　　李达康不是傻子。

　　沙瑞金这句话，让他瞬间明白了什么意思。

　　他怔了两秒，严肃了神色，立即开口说：“沙书记，我要向您检讨，我——”

　　“别动不动就检讨了。”沙瑞金打断说，“我知道，这件事你肯定不晓得，也怪不得你。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家里的装修风格会有几个人清楚？能有几个人，可以进得了你市委书记的家？李达康啊，你手下的人，你要好好把把关了，还想再出几个李为民和丁义珍吗？”

　　这番话，够严厉了。

　　李达康听了，脸色有些难看。

　　却不是因为沙瑞金的语气态度。相反，他知道沙瑞金这是为了他好，对此他心里是感激沙瑞金的。

　　“沙书记，我明白了。”他说，“我会好好查一查。”

　　“嗯，我当然是相信你的。”沙瑞金点了点头，语气再度变得温和，“都这么晚了你的会才开完，别再忙了，早些回家休息吧。”

　　挂了电话，沙瑞金的视线转向了四周空无一物的墙壁上，他忽然说：

　　“小白，帮我办个事。汉东省所有城市的规划图你帮我各找出一幅来，到时候都挂到这间房子的书房里。”

　　“啊？哦，好的，沙书记。”白秘书连忙答应着，忍住不让震惊的表情出现在自己的脸上。

　　不要是说我们要杜绝“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的吗？

　　您一个汉东一把手，这是把谁当“楚王”呢？

　　四十八、

　　谁都知道李达康的省委副书记职务只不过是一个过度，于是仿佛火箭般的速度，没过多久，汉东省又进行了第二轮的人事变动。

　　中央任命下达，李达康任汉东省省委第一副书记兼汉东省代省长。

　　办公的地点该变了，他的住处也从市委大院宿舍正式搬到了省委大院宿舍。

　　在这之前，白秘书抱着他找到的一堆地图，犯了难。汉东省共有十一个地级市，十七个县市级，然而一间书房是挂不下二十八幅地图的。

　　他只好把这些规划图都交给了沙瑞金。

　　沙瑞金趁着周末这一天给李达康打过去了一个电话。“你什么时候搬到省委宿舍？”他问。

　　搬家是件挺麻烦的事，李达康原本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上面，可他不搬，新任的京州市委书记该住哪儿呢？

　　“沙书记啊，我已经让杏枝帮忙收拾啊，今天应该就能搬完。”李达康轻声笑着说，“不过我估计我得今晚才能去，我待会儿还有一个会要开。”

　　“周末，开会？”

　　“不开不行啊，下周我就得去省政府办公了，还有好多事，我得和市委的同志们交代清楚了。”李达康顿了顿，忽地话锋一转，“沙书记，有个事，我得向您汇报一下。”

　　“你说。”沙瑞金听他语气郑重，知道这一定是正事。

　　“是上次您跟我说的，省委大院二号楼装修的事。”李达康的口气很严肃，“沙书记，其实平时除了一些朋友，大部分的同事我是坚决不让他们到我家去的，所以能知道我家装修风格的人确实不多。我查了一下，是有人贿赂了我司机一张购物卡，让他说的。”

　　“你司机？”电话那边的沙瑞金沉默了一瞬，随即低沉着声音说，“我之前也听检察院的同志汇报过，你送欧阳菁去机场那次，你司机和检察院的同志说话的语气态度可也不怎么好。”

　　“是。”李达康的脸色阴郁，“那件事我知道后批评了他，没想到……沙书记，我已经在严肃处理了。”

　　“好，你处理，我就放心，但以后用人方面要注意了。还有——”沙瑞金笑了一笑，“你现在有新司机了吗？”

　　“小金也有驾照，我让他先开着。”

　　“今天可是周末啊，你让小金陪着你加班就算了，还让他在下班之后给你开车？这样吧，你什么时候下班给我个短信，我让我司机去接你。”

　　小金加班是加班，您司机加班就不是加班？沙书记，希望您说这句话的时候您司机没在您的身边待着。李达康虽如此想着，面上还是笑：

　　“这怎么好意思，沙书记。”

　　“说定了，就算是为了庆祝我们成为邻居，达康省长。”沙瑞金说完，不给对方拒绝的机会，挂断了电话。

　　沙瑞金其实没指望李达康能给他发短信。

　　短信是金秘书听从白秘书的指示，给沙瑞金发过去的。于是等李达康下班到了停车场，就见一辆车牌号为“汉000001”的奥迪等在那儿了。

　　沙瑞金坐在车里，见李达康走近，主动开了车门。

　　“达康同志。”他笑了笑。

　　“沙书记。”李达康深呼吸了一口气，只能坐了进去，顺便放了金秘书现在就下班，等金秘书离开之后，他这才看着沙瑞金问：

　　“我下班的时间，是小金告诉的您？”

　　沙瑞金点了点头。

　　“沙书记啊，”李达康打趣似地说，“我在想，我刚处理了一个司机，现在是不是还得处理个秘书。”

　　听出了李达康说的是一句玩笑话，沙瑞金扬起了唇角：

　　“我可没给小金贿赂啊，达康同志。”

　　李达康靠上了座椅靠背，眼睛里有些笑意，但却没有再开口说话。车子驶出了停车场，驶出了市委大楼，黄昏时分，京州的天空澄澄如金，李达康很少这么早下班，自然也很少能欣赏这样的景色。

　　宽阔的街道，宏伟的建筑，它们在落日的余晖里发着光。

　　这是京州，这是人民的京州，这是他付出了六年心血的京州。

　　他还将继续为这座城市的辉煌，为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人民的平安喜乐，永远付出他的心血。

　　且如今不止京州。

　　还有整个汉东，和汉东的数千万百姓。

　　他仰头望着车窗外汉东的天空，沙瑞金看着他的眼睛，从他眼中看出一份深情，于是一瞬间，沙瑞金全明白了他此时此刻的想法。

　　“沙书记，您说——”李达康突然问，“什么最美？”

　　“什么？”

　　“我觉得，太平世界最美。”

　　沙瑞金也看向了天边那一轮红日与彩云，而后郑重地点了一点头。

　　“达康同志，接下来——”他向着李达康伸出了右手，“我们是真正的一个班子里的同事了，今后一起努力？”

　　为了汉东，为了太平世界，而努力。

　　李达康转过头去看沙瑞金漆黑的瞳孔，他得承认，步入官场三十余年，那么多的同事里沙瑞金是为数不多的听了他刚刚那句话，眼神里没有露出嘲笑相反满是欣赏与认同的人。

　　李达康无法不感到欣喜。

　　“一起努力。”

　　他握住了沙瑞金的手，两个人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看到了黑暗里的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