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李】不朽(26-30)

  二十六、

  不管敲门的是谁,沙瑞金都打算先把自己的话说完之后再去开门,反正耽误不了三秒钟,于是他很快拉住李达康的袖子,示意对方老老实实坐着,听自己讲话。

  可这时门外却传来一声:“李书记。”

  是金秘书的声音。李达康侧头看向大门,犹豫两秒,视线再次投到了沙瑞金的身上,“沙书记,您要说什么事?”

  既然是金秘书,那十有八九是来汇报工作的。想想也猜得出,如果真是这样,工作大过天的李达康绝对会在瞬间将自己的告白抛在脑后。

  告白也得选择一个好时间,沙瑞金最终还是松开了李达康的胳膊,“待会儿我再和你说吧。”

  “行,沙书记。”李达康一边答应着,一边已走去开了门。

  金秘书走进来,朝着两位领导问了好,“沙书记、李书记,顺章市局的刘副局长已经来了,现在要见他吗?”

  “让他进来吧。”李达康说完,见金秘书走了,才转头向沙瑞金解释,“顺章市公安局的副局长刘朝吉同志,是东来同志以前在警校的同学,也是东来同志向我推荐的优秀刑侦干警。沙书记啊,现在顺章的情况很复杂,一般的人我不放心,所以才让东来推荐了专业的人才。您要相信,我们没有结党营私的意思。”

  “不用解释那么多,我说不信你了吗?而且,有件事我可以现在向达康同志你透露,东来同志也是我来汉东以前,我党校的同学向我推荐的刑侦人才。我们是人民和党的干部,推荐、发现、敢于任用真正优秀有能力的同志也是我们本就应该做到的责任嘛。”沙瑞金安抚地拍了拍李达康肩,笑着问,“但你让公安部门的同志来是做什么?”

  “嗯,您可能还不知道,今天的事之所以发生,其主要原因是——”

  “我知道。”

  “您知道?”

  “今天晚上在群众家里蹭了一顿饭,该知道的都知道了。”

  “沙书记,您这群众工作——”李达康真心实意地夸赞,“做得是真不错啊。”

  “诶,达康同志,夸奖不要当面啊。”沙瑞金如此说,心里倒是免不了多了几分得意。毕竟被喜欢的人夸奖,和被其他人夸奖,那种感觉是完全不同的。

  刘朝吉走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们汉东省的一把手和准二把手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笑。

  然而不过片刻,在沙瑞金与刘朝吉寒暄了一会儿,李达康则主动去饮水机旁倒了一杯水递给刘朝吉之后,沙瑞金和李达康便都收敛起了笑容,三个人开始谈起正事。

  “李书记,您让我们排查的监控,我们已经全部排查了。”刘朝吉将自己带来了笔记本电脑放在了桌上,一边用鼠标点击了视频,一边说,“很可惜,因为殴打受害者的那伙人全都蒙着面,我们无法得知嫌疑人的真实面目,不过倒有一个好消息——”

  “你直接说好消息。”李达康发了话。

  “好的。刚刚京州市局的赵东来同志有给我打来一个电话,他说他们专案组的案子,与我们这个案子很可能有些牵连,所以我们一起看了监控视频,赵局长那边有人认出了其中一个嫌疑人。”

  “不是说蒙着面吗?”沙瑞金问,“这怎么认出来的?”

  “这个……赵局长他没有明说。他说,会向沙书记和李书记您们解释。”

  沙瑞金与李达康对视了一眼。“我去问问东来。”李达康拿起自己的手机,起身走到一旁。

  刘朝吉继续指着电脑屏幕里正在的播放的监控视频,“沙书记,您看,就是穿黑色衣服的这个。”

  那边,李达康已经拨通了赵东来的手机。

  赵东来这会儿不在京州,正带着专案组成员聚在毅州市某地分析案情,接到李达康的电话后立刻回答:“是,我们认出来了一个嫌疑人。不过不是我认出来,是小王——唔,李书记,您还记得吧,就是我之前跟您汇报过的,我在山水庄园安插过的一个卧底,他认出那个监控里的一个黑衣人曾经经常出入山水庄园。”

  “蒙面了都还能认啊?”

  “背影啊,还有走路的姿态。李书记,您要相信我们的专业,刚刚我们把山水庄园的监控视频找找配出来做了个对比,从下午到晚上看了几个小时,基本可以确定就是一个人。就是还是很可惜,小王只认出了那个人的样子,目前并不能知道那个人的身份。”

  但这对案情已经是有了一个重大的帮助。

  李达康挂掉电话,又走回沙发坐下,三个人再次交流了半个小时,刘朝吉才告辞离去。

  “没想到这件事还会跟山水庄园有关系。”李达康窝着沙发里,叹了口气。

  “你觉得有可能吗?”

  “沙书记啊,既然现在都发生这么多事了,那么有句憋在我肚子里的话我也可以说了。虽然我目前没有证据,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赵立春的二女儿赵瑞琴和赵瑞龙一样,也长期从事着违法活动。”

  可如今的赵瑞琴,依然好好地当着她的公司老总,半点事没有。

  “单单凭赵瑞琴一个人,不会有这么大的手笔。”沙瑞金很肯定,也很自信,“不过,无论是谁,只要涉嫌有从事违法活动的,不管早晚,组织都不会置之不理。”

  李达康动了动唇,正想说话,他听见沙瑞金的手机这时却又响了。很快,沙瑞金看了一眼屏幕,便拿着手机在李达康的眼前晃了一眼——来电人显示是中央巡视组组长的名字。

  “沙书记……”

  “没事,别担心我。”沙瑞金起身接电话时,还拍了拍李达康的头顶。

  李达康的头发真软。沙瑞金拍完了就想接着摸一摸,看了一眼还站在门口的金秘书,遂收回了手。

  五分钟后,沙瑞金挂了手机,再次坐回沙发,“我得回京州了。”

  “现在就回吗?

  “达康同志,我得尽快回京州,不但是巡视组的同志的要求,也是我已经思考好了的。你想想啊,如果今天的事件持续发酵,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最后再爆出事件起因是汉东的省委书记派人殴打了上fang群众——让巡视组的同志、还有中央都知道,那会怎么样?”

  那么到时,沙瑞金的处境一定会比现在还艰难百倍。

  李达康的眼神很冷,仿佛冷峰上的雪。他第一次在沙瑞金的面前,毫不掩饰他眼中的寒意。

  “现在巡视组和中央都还不知道这事。”沙瑞金喝了一口水,悠悠地说,“但我这次回去,会立刻主动向组织汇报。”

  这是先发制人,也是因为他们足够坦荡。

  在听到沙瑞金这句话之后,李达康眼中寒意终于逐渐散去,眼神越发明亮,唇角也弯起来,“好,沙书记,您放心,这段时间我会留在顺章,直到把这儿的事情完全解决好。”

  “达康同志,”沙瑞金认真看着李达康的眼睛,“谢谢你。”

  如果没有李达康在顺章,他走得的确不会放心。

  如果没有李达康始终和他站在一起,他也会觉得疲惫。

  “沙书记,这只是我身为汉东省委副书记应尽的责任与义务。”李达康坐的位置离沙瑞金更近了些,他抬眼看了看沙瑞金鬓边微白的头发,很想伸手轻抚一下,最终还是忍住了没动,心中暗笑自己现在为什么会越来越心疼这个官比自己还大的人?沉吟了一会儿之后,他问:“对了,沙书记,您之前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吗?是什么事?”

  金秘书还站在门口。

  沙瑞金起了身,到镜前整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等你回京州之后,我再告诉你吧。”


  二十七、

  调研的事暂时放在一边,李达康留在顺章,开始处理起了顺章反腐的问题。

  搞经济是他的强项,党建不是。可共产党员就是随时随地得为祖国和人民奋斗的兵,哪里能允许有完不成的任务?一是为了顺章的人民群众,二是为了沙瑞金,他也得把这儿的问题都解决了。

  所幸的是,不过一天的时间,中央巡视组两名组员直接来了顺章,找上李达康,旗帜鲜明地表示要将顺章的问题一查到底。

  李达康知道,是沙瑞金的主动汇报起了作用。

  诬陷国家正部级干部可是一件大事。

  顺章市局干警找出那名殴打上fang群众的嫌疑人所用的时间很快。“现在已查明,嫌疑人的名字叫做周祥,是盛华集团总裁的保镖。”刘朝吉说,“我们没有打草惊蛇,先摸了一下盛华集团的情况,才发现盛华集团名义上的大老板是一个姓严的男人,但实际上拥有股份最多的人其实是赵瑞琴。”

  他汇报时,既当着李达康的面,也当着那两名巡视组组员的面。

  “辛苦了你们,”李达康说,“还是别打草惊蛇,再查查盛华集团。”

  重点查盛华集团,这就主要是巡视组以及检察院的工作了。而李达康接下来持续得做的,是和省委那边一起讨论,顺章反腐之后空缺的干部岗位由谁接任;还有如何给顺章的市民群众解决他们的问题,各种事的善后处理,这是李达康一个人负责的工作。

  党建真不是人干的事。

  搞经济、搞城市建设虽然也辛苦,但看着GDP一次比一次升得高,心情是愉悦的;不像搞反腐和党建,不但身累,心也累。

  李达康简直有一种身心交瘁的感觉。

  可是这个时候,他想起的,却是沙瑞金。

  夜色很深,李达康站在顺章市委招待宾馆的窗边,看着窗外的顺章夜空繁星闪烁,脑海里浮现出半年前他在林城见到沙瑞金的情景——那时节正是初春,沙瑞金的头发鬓发不但一片乌黑,整个人也充满精神活力,总之和如今两鬓斑白的样子是大不一样的。

  李达康越发能够理解沙瑞金的辛苦与疲惫,就迫不及待地想在此时给沙瑞金打一个电话。

  他就真的打了这个电话。

  “喂,达康同志?”

  沙瑞金的声音微微喘着气,李达康猜想,他不是在打篮球就是在跑步,或者做俯卧撑也有可能。

  “达康同志,你怎么不说话?有事吗?”

  “哦,抱歉,沙书记,我……”李达康立即回过神来,可明明是他主动打的电话,到现在却又想不出该说什么,沉吟半晌,只能用实话回答,“我没什么事。”

  “没事?”沙瑞金笑了,“那找我干嘛?”

  “嗯……沙书记,如果我说找你是因为我想您了呢?”

  沙瑞金沉默了三秒,听见自己的心好像跳得快了些,才笑了笑说:“达康同志,你猜我现在在哪儿?”

  李达康没猜,他直说自己猜不出。

  “光明区。”沙瑞金走到一株树下,看着眼前的平静无波澜的光明湖水说,“刚刚下班,就想来这儿跑跑步。达康同志,在这儿,我也很想你。”

  是真的很想。

  前段时间,刘省长卸任退休,新的省长还未上任,于是这段日子里沙瑞金这个省委书记还得暂时兼着省长的工作。一方面要管汉东的党政建设,一方面要管汉东的经济发展与改革规划,一方面还得配合中央巡视组的调查,他要批的文件也比以前多了一倍多。

  然而愈忙碌,沙瑞金就愈习惯在夜里去光明峰或老城区之类的地方逛逛,看着万家的灯火荡漾在光明湖的镜面上,他不知不觉就想起了半年前在林城的香荷湖边,李达康与他谈经历时的模样。

  沙瑞金越发理解了李达康背在背上的责任,那些GDP不仅仅冰冷冷的数字,也是京州八百八十三万人的工作与生活。

  而如今于他,还是汉东六千万人的工作与生活。

  李达康在窗边拿着手机有点懵。

  什么叫“我也很想你”呢?如果不是沙瑞金拒绝了他太多次,他都要怀疑沙瑞金是否也喜欢了他。

  心中暗想自己不能太大脸,李达康在两秒钟之后迅速将关注点放在了沙瑞金刚刚那句话里的“光明区”三个字上,“沙书记,您现在在光明峰啊……”

  “想知道光明峰现在是什么样了吗?”沙瑞金猜出了李达康的心思,“我给你拍几张照片?”

  李达康一下子喜悦起来,“好啊沙书记,那谢谢您了。”

  “你稍等等,我拍了给你发过去。”沙瑞金暂时挂掉手机,看着漆黑的屏幕,却愣一会儿神。

  方才那一瞬间,他差一点便想顺势告白了。最终忍住,一是觉得这么重要的事在电话里说显得不庄重;二是他很想亲眼看一看李达康在听到自己告白后的表情,可如果隔着手机,无论李达康有什么样的反应,他都不会看得见了。

  反正来日方长嘛。

  沙瑞金控制不住唇角上扬的微笑,开始拍摄光明峰的夜景。

  照片发过去的时候,沙瑞金还附上了一句话。

  「达康同志,谢谢你这段时间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李达康坐在沙发上,看着这句话许久,搔了搔头,心想沙书记该不是这段日子太累,累出病了吧?他想了会儿,便很快也打出一行字。

  「沙书记,这些天我不是一直在外地吗?」

  也就一分钟,李达康收到沙瑞金的回信。

  「我们的心在一起,做的事情、努力的目标不也是一样的吗?」

  李达康笑起来,用一个更加放松、更加舒服的姿势窝在了沙发里,手指在手机屏幕上轻轻点着。

  「沙书记,如果您愿意,我可以一直陪在您身边。」

  这条消息发出去之后,李达康便继续瘫在沙发里等待着沙瑞金的回信,可是好半天,手机铃却再没有响一下。时间越来越晚,就在李达康昏昏欲睡准备休息的时候,沙瑞金才终于来了电。

  “达康同志,抱歉,刚刚赵东来同志来了电话,我这会儿得赶去指挥中心一趟,下次再聊吧。”


  二十八、

  赵东来率领专案组连续数天的奋战,辛苦没有白费。

  根据目前的调查结果,付永志与其情妇詹雨在去年育有一子付灏,如今詹雨与付灏皆被囚禁在吕州某小区的一栋楼房。本来,只要确定了这两人的下落,要把人质给解救出来,对于赵东来等人而言也不是难事,然而在侦查过程中,他们却发现一件值得注意的事。

  劫持者共有四个人,每个人的手里都有狙击枪。

  偏偏囚禁的地方还是闹市区的一栋楼,一旦开枪,很可能会引起大的社会恐慌。

  沙瑞金在指挥中心,一边听远在吕州的赵东来等人与他汇报了几套行动方案,一边派人立即查枪支的可能来源。

  枪支不可能是省厅流出的,自从祁同伟身死之后,省公安厅大大小小各方面都已被好好清查了一番,尤其是枪支管理相当严格。

  赵东来已经在开始做第一套行动方案的准备工作。

  夜已半,万家寂静时,沙瑞金就等在指挥中心里,始终没有去休息。

  没去休息的还有李达康——在听到沙瑞金在电话里与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后,他也不可能再睡得着。汉东一定是出什么事了,可是查新闻查不到,想问沙瑞金又怕打扰了对方。只能瞪着一双眼睛望着窗外的万家千户,好半晌,他转身拿出自己这次调研随身携带的汉东省规划图看了起来。

  李达康看了一夜的规划图,直到天色渐明,朝霞染云,红日光芒照彻苍穹,他收好规划图,洗漱完毕,在自己的太阳穴擦了擦风油精,这才出门开始新的一天工作——在顺章还有一些善后问题需要他解决。

  坐在车里前往顺章市委的时候,李达康接到赵东来一个电话。

  他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事。

  詹雨与付灏两人目前已被毫发无损地解救出来,由专案组成员护送去京州;而四名拥有枪支嫌疑人也全部擒获,无论专案组成员还是吕州市局成员、以及吕州市民,都无一人伤亡。

  李达康放下心,松了口气,挂断手机之后又通讯录“沙瑞金”的名字——他犹豫了一下,想着沙瑞金现在大概更忙,终究是没有把电话打过去。

  何况他待会儿也不闲。

  这是李达康在顺章待的最后一天,该处理的事都全部处理完毕之后,傍晚他在坐车回招待宾馆的路上,远远望见了戴着墨镜、穿着一身黑裙的赵瑞琴,拦在宾馆门口。

  车子慢慢停下,李达康下了车。

  “李哥,好久不见了。”赵瑞琴取下墨镜,朝着他笑了一笑。

  “好久不见了。”李达康笑得却很淡,“你和瑞龙还真是亲姐弟啊,上回瑞龙在我家门口说要守株待兔,你这回可别也是把我当兔子啊?”

  “是吗?可我比瑞龙聪明。我和瑞龙都还小的时候,我爸就这么说。”赵瑞琴靠在车上,“不过我爸还说过,我和瑞龙两个人加起来都是不如李哥你聪明的,谁敢把李哥你当兔子呢?”

  李达康不置可否地笑笑,“赵小姐找我有事吗?”

  “也没什么大事。盛华集团的问题都被你们查出来了,我知道这两天一直都有人跟着我,我跑也跑不了,就想来找找李哥你,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成王败寇,现在我愿赌服输,可是我不明白——”赵瑞琴的眼睛直直盯着李达康,“那么多年,我爸、我们赵家对你还不够好吗?为什么你就是不愿意上我们的船,却在如今不到半年时间就上了沙家的船?”

  “赵小姐,你这个问题我没法答。”李达康毫不迟疑地说,“我从来就没有上过谁的船。”

  “你现在不是沙家帮的人吗?”赵瑞琴带点嘲讽地在笑。

  李达康摇摇头,心想这个沙家帮是不是和秘书帮一个样,除了帮主之外再无其他帮众,“瑞琴,你的确错了,我和沙书记只是群而不党,没有任何结党营私的关系。”

  “李哥,你就别再说大话了。我和瑞龙还小的时候,你就爱讲这些大话给我们听,你以为只有瑞龙一个人不爱听吗?其实我也不爱听。”

  “我知道你不爱听,不然你现在也不会变得这个样子。”李达康笑了起来,“可我没有说大话,我觉得我说的就是实话。刚才你说我上了沙家的船,如果你一定要这么认为,那么我只能告诉你,沙书记的家首先是国家,我的家也一样。”

  他说完这句话,偏偏头,看向不远处正向赵瑞琴走来的检察院干部,旋即问:“你还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没有了。”赵瑞琴苦笑一声,转身主动走到了那几名检察院干部的面前。

  赵瑞琴的身上带着的有录音笔。

  不是为见李达康而带的。

  她一直习惯随身带录音笔以备不时之需,这次见李达康也没取下,于是录音笔里的内容,在不久后被检察院的干部一起听了一遍,又送给沙瑞金听了一遍。

  李达康的声音一直在沙瑞金的耳朵里回放。

  沙瑞金给李达康打了一个电话。而那天,李达康早已经离开顺章,按照原来安排的行程去了别市调研。

  “达康同志……”沙瑞金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只说了这四个字便不再开口。

  沙书记,您这几天挺忙吧?其实我一直想联系您的,又担心打扰您工作。我听说,中央巡视组的同志今早已经回北京了,是吗?”

  “是。”尽管疲惫,可只要是李达康的问题,沙瑞金还是立即回答,“给你透个底吧,达康同志,付永志在前两天已经正式交代:一,他家里有你名字的那本账本是假;二,那本假账本其实是赵瑞琴曾经交给他。而真正的账本在昨天已被检察院找到。赵立春和赵瑞龙相继落网之后,赵瑞琴之所以还能平安无事,是有人保护了她;包括这次绑架案的枪支,也是那个人的提供。”

  沙瑞金顿了顿,在最后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是中央一位手握实权的副国级干部的名字,李达康虽然不认识,但当然是听说过的。

  也正是因为如此,最近的风言风语很多,言而总之,在不少人看来这只是沙瑞金与那个人的派系斗争,最后的胜利者依然是沙瑞金而已。

  从沙瑞金初来汉东到而今这半年多的时间,这种传言就一直没有间断过,愈演愈烈,可沙瑞金也从无所谓,内心是真正的无波无澜,冷静已成为了他的习惯。直到刚刚听到赵瑞琴的录音笔里李达康的那段话,却有一种悦然甚至感动的情绪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所以他才急迫地给李达康打了电话,想要听听李达康的声音。

  这会让他更加放松。


  二十九、

  沙瑞金再次去了一趟北京,在这期间,汉东省委的工作一部分交给了其他同志,一部分由他遥控部署。

  因此这段时间他可谓是忙到不可开交。

  李达康则继续在各市各县调研。

  反腐的斗争再次告一段落,如今的汉东是百废待兴,需要做的便是加紧建设。李达康每天的行程安排很紧,才去了这个地方便又立即赶往下一个地方,与干部们交流讨论,做笔记,构建心中那个太平世界的蓝图。

  沙瑞金回到汉东之后,李达康调研的行程还剩下一个地级市和县级市。

  汉东各方面的工作始终在正轨上运行着。

  李达康回京州的前一天正好是周末,沙瑞金难得有空,去了一趟养老院看望王馥真、以及出院不久还在家休养的陈海。

  正碰上在院子里帮着王馥真给植物浇水的赵东来。

  沙瑞金挺客气地招呼了一声“东来同志”。赵东来也一脸正气凛然地立正敬了礼,却在沙瑞金去屋子里间见王馥真之后,他推着陈海的轮椅,到了院子角落,连声说:“完了完了,我感觉我的政治生命要完了。”

  “啊?”陈海不解地问,“你怎么了?”

  “你说……”赵东来十分紧张,“沙书记刚刚不会把我当做祁同伟第二吧?”

  陈海很疑惑地想问一问这跟祁同伟有什么关系?但还没待他问出口,沙瑞金已扶着王馥真走了出来。

  赵东来本想告辞,王馥真和沙瑞金都没让,他也继续留了下来。

  陪王老聊了会儿家常,聊到吃完了晚饭,沙瑞金又与赵东来、陈海谈起了汉东的工作。听起沙瑞金话里对自己的赏识,赵东来方才那一颗七上八下的心算是放下。

  离开养老院的时候,沙瑞金与赵东来走了一段路,聊赵东来的个人工作经历时,沙瑞金忽然问:“东来同志,你在达康书记书记手下工作的时间不短了吧?”

  “是,有六年了。”赵东来说,“六年前李书记调到京州时,我就在市局工作了。”

  “谈谈你对李书记的印象。”沙瑞金说。

  对李书记的考察还没结束吗?不应该啊,看这段时间沙书记的态度,他明明很信任李书记的啊。赵东来思虑再三,谨慎而又求实地说:“李书记对我们京州真正想干实事的同志来说,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领导,他能给我们干事的机会。”

  沙瑞金很高兴,一向不喜欢别人当面夸奖他,但他现在喜欢听别人当他面夸奖李达康。

  但他想问其实不是这个。

  “嗯,你和李书记一起工作这么多年,你知道他平时生活里有什么爱好,喜欢什么吗?”

  这个问题问田杏枝似乎更合适一些,但沙瑞金找不到机会去问。甚至如果不是今天碰巧遇上了赵东来,沙瑞金也肯定不会主动找上赵东来只为问这种事。

  “沙书记,您问这啊……”赵东来犹豫了一下,摇着头笑笑,“说老实话,我在李书记的领导下工作这么多年,还真没听说过他生活里有什么业余爱好。”

  “达康同志是把自己的全部都奉献都给了人民和党。”不但喜欢听别人当他面夸李达康,沙瑞金还开始喜欢自己夸李达康。

  其实不单李达康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领导,沙瑞金也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领导,在好领导的面前得力的下属总是比较放松的,于是乎赵东来点点头,又说:“是啊,所以李书记现在又有了喜欢的人,能把精力多投到生活上一些,我还挺为李书记高兴的。”

  沙瑞金蓦地停下脚步。

  “你怎么知道,李书记他有了喜欢的人?”

  这么重要的事,李书记到时候肯定也会向组织汇报,因此赵东来不觉得有什么说不得,“是李书记亲口跟我说的,他好像在追求一位女士。”

  “女士?”沙瑞金默然了好一会儿,而后平静地问,“他什么时候跟你说的?”

  “前不久吧。”虽然李达康没明说,但赵东来听得出来,他孤独了那么多年只顾着养儿育女的领导终于是有了喜欢的并且想要追求的人,赵东来这段时间其实特兴奋。

  此处儿女特指京州等城市。

  沙瑞金动动唇,还想问一句:“是我前几天去北京的那阵子吗?”——又觉得问出来太刻意,想了一会儿,便将话题转移到别处。

  几分钟后,赵东来告辞另走了一条路回家,沙瑞金则上了自己的车回省委大院。

  一路上,沙瑞金都在沉默兼思考。

  他还是很冷静,首先想的是,赵东来说的事有可能是真的吗?可是赵东来没有欺骗他的理由;何况在李达康的心里,他确实是不重要的,这也是李达康亲口说的。然后他就忍不住抱怨起了李达康,这移情别恋的速度也太快了一点吧?

  也就抱怨了半分钟,沙瑞金随后想,他是没资格抱怨的。毕竟他已经拒绝了李达康那么多次,他没道理要求对方还爱着自己一辈子。

  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沙瑞金不禁苦笑,他一直担心着李达康会因为他而难过,没想到到头来难过的却是他。

  奥迪车快开到省委大院的时候,沙瑞金给李达康打了一个电话,招呼过后,他问:“达康同志,你明天调研就结束了对吗?”

  “是,沙书记,我明天晚上应该能赶回来。”

  “回来之后到我家来吧,我给你接风。我还有些话想和你说。”

  李达康现在不喜欢他了又怎么样呢?达康同志能把他追到手,他难道还没有本事把达康同志追到手吗?沙瑞金对自己有足够的自信。


  三十、

  李达康回到京州差不多是六点半,车子载着他回到省委大院,他站在自己家门口往一号楼的方向望了一眼,想起昨晚沙瑞金在电话里的邀约,便果断地走上自家门口的台阶。

  已从窗口看到李达康归来、正准备转身前去开门迎接心上人的沙瑞金登时停住了脚步。

  望了窗外空无一人的院子一会儿,沙瑞金冷静地返身向厨房走去。

  李达康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和洗头。

  一个人的仪表是很重要的,李达康也知道自己这一路风尘仆仆还一直穿着正装,满脑门可都是汗。但他希望自己出现在心上人面前时是郑重的,就像他出席公共活动时那样郑重。

  于是从浴室里出来,用毛巾擦干了头发,换上了新的白衬衣——夏天穿这个颜色的清爽,李达康拿出自己公文包里的调研报告意见书,才又往门口走去,一拉开门。

  汉省委东一把手就笑吟吟站在门外,抬起手似要按门铃的样子,见到李达康之后便将手放下了。

  “沙书记。”李达康也在笑,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的笑。

  李达康的高兴不可能作假,这让沙瑞金的内心有点小雀跃。看来达康同志对自己还是有那么点感情存在的,把对方追到手应该不难。

  于是沙瑞金继续微笑,用最温和的语气问:“达康同志,你是不是忘了你昨天晚上答应我的事?”

  “哪能啊?”李达康带着笑容、亮着眼睛说,“我正要去找您呢,沙书记,我想和您谈谈我这次调研的想法。”

  有些天没见面了,李达康还是那个熟悉的李达康,沙瑞金看着对方仍然是开口不离工作,却一点都没生气——他爱的,不就是这个永远怀揣一颗赤子之心、对待事业与信仰充满热忱的李达康吗?

  从前单纯把李达康当朋友时,他喜欢这样的李达康;而今这份感情发了酵、变了质,他爱的依然是这样的李达康。

  “那到我家去吧,饭菜已经做好了,我们边吃边聊?”

  “诶,好的沙书记。”李达康立刻点头,跟着沙瑞金往一号楼走,却在路上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饭菜已经做好了?

  可是前些日子自己刚调研时他在电话里不是说想吃自己做的饭吗?李达康挠挠头,本来还打算今晚露一手厨艺的,明天恢复正常工作了,估计难有这个机会,怎么就能沙书记给抢先了呢?

  回到一号楼后,沙瑞金将李达康引到餐厅,自己则去橱柜拿了一瓶红酒和两个玻璃杯子。李达康挺放松地坐着,手肘撑着桌子上,在这时问:

  “沙书记,您是不是有话要跟我说啊?嗯,在顺章的时候您有事要跟我说,昨晚电话里你说有事要跟我说——是一件事吗?”

  “不急不急。”沙瑞金把红酒倒满了杯,“先聊聊你这次调研的结果吧。”

  沙瑞金知道讨论这个,会让李达康开心;沙瑞金还想让李达康知道,这个世上只有自己能不厌其烦地和他一起聊事业聊理想、聊汉东的未来——这点无论其他什么“女士”都做不到。

  李达康说起汉东时,眼睛里有星星;沙瑞金看着这样的李达康,眼睛里有星星。

  吃着菜,一杯一杯地喝酒,反正是红酒,不上头。况且沙瑞金觉得,一边看着神采飞扬的达康同志、听他聊工作,一边喝酒,简直是人生莫大乐事,人生莫大享受。

  李达康始终滔滔不绝,可视线也始终投在沙瑞金的身上——相貌端正身材好,衬衣之下不知道藏了多少块腹肌。他低头又喝了一口酒,心想难怪古人说秀色可餐呢,看着这么赏心悦目的人用来下酒可真是舒服。

  没一会儿,酒瓶里的红酒就见了底,可李达康正和沙瑞金交流到关键词,聊得兴奋,没酒喝他觉得不爽,“沙书记,你家还有酒吗?”

  “只有白酒了,要不要?”

  “要啊,要。”

  沙瑞金把白酒拿上桌,开了瓶。两个人又喝了有大半瓶之后,连沙瑞金都觉得有些晕乎乎了,他才跟李达康说:“别喝太多了,你也多吃点菜。”随后看向李达康,眨眨眼睛,有些期待地问,“你觉得这些菜味道怎么样?”

  “挺、挺好的。”李达康被沙瑞金那一眨眼的动作乱了心。

  “喜欢吗?”沙瑞金又问。

  “喜、喜欢啊,当然喜欢。”李达康此时更是醉醺醺,可他看着沙瑞金那双带笑的眼睛,心里说,怎么能不喜欢呢?

  “你既然喜欢……”沙瑞金将声音压得很低,倾身向前,带了点蛊惑的语气,“我可以一辈子做给你吃。”

  哦,李达康恍然大悟点点头,“沙书记,今晚的菜是您做的啊?”

  “是啊,我做的。”

  李达康拿起筷子又吃两口菜,随后喝下一口白酒,接着就开始继续聊他的调研感想,说了大约一分钟,他顿时住了口,发起了愣。

  等会儿,沙瑞金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来着?

  一辈子?

  自己不是想太多了吧?

  “达康同志,”沙瑞金见状起身,走到了李达康的身边,低下头,语音轻缓地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李达康抬起头,脸上有着因酒醉而生起的红晕,他笑了一笑,大起胆子问,“沙书记,您之前借给我的钥匙,我是不是——”

  可以不用还了?

  他话还没说完,沙瑞金蓦然变了脸色。

  “不许还!”喝醉酒了的省委书记比平时更显霸道,“那是你的了,你可以一辈子留着。”

  李达康的心在砰砰直跳。

  他咽了咽口水,喉结也动了一动,声音有些沙哑地叫了一声:“沙书记……”

  沙瑞金俯下身,带着酒气的呼吸打在李达康的唇上,他们现在离接上吻只隔了一厘米的距离。

  “达康同志,我后悔了。”沙瑞金站得笔端,眼中还有醉意,但他尽力让自己清醒。

  李达康站起身来,懵了。

  沙瑞金这又是啥意思啊?撩完就说后悔?控制不住地生气,李达康第一次在沙瑞金面前这么的生气,瞪着眼睛,他下意识地就说:“你后悔也没用了!”

  他不信沙瑞金刚才看他眼神里没有情意。

  “别立马就判我死刑。”沙瑞金还是平和地笑,“我知道你已经不喜欢我了,所以现在换我追求你,给我个机会好吗,达康同志?”

  李达康发觉这酒好像真不是好东西。

  大概是喝太醉了吧,他怎么听不懂沙瑞金在说什么了呢?

  沙瑞金明明同样很醉,却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更庄重一些,“我会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的,达康同志。”

  李达康依然怔怔地看着沙瑞金。

  醉意让他的胆子越发大,他歪着头,疑惑地问自己的领导:“沙瑞金,你是大傻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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