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传说与流言，甭管它是真是假。

　　而今年的汉东省政坛里，流传得最广的一个传言，便是沙李配——谁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到最后能不能成为现实的沙李配。

　　在最开始，连当事人沙瑞金与李达康也不知道。

　　或者说，在最开始，沙瑞金与李达康都不确定这个传言如果成真，究竟是好是坏。

　　李达康自然一直都是渴望着当上省长的。褒义词叫做政治抱负，贬义词叫做政治野心，但不管是什么词，当官的没点上进心，不如到少年宫领着孩子们看星星。但还有一点极重要，那就是当上省长之后工作上的搭档。

　　李达康绝不希望自己的新搭档是个高育良第二，自己一心为公做任何事，都被对方认为自己是在争权夺利。

　　他希望的，易学习就不错，虽然也是强硬的作风，两个人搭班子时动不动就吵架，但至少对方也是心里怀揣着人民的，会听取自己正确的意见；吴市长也行，虽然没主见了一些，但至少工作上还是尽职尽责的，反正自己有主见就行嘛。

　　后来李达康深入接触了沙瑞金，在发现沙瑞金是个几近完美的人之前，他首先发现了沙瑞金是个几近完美的工作搭档。

　　这对李达康而言，实在是一件太幸运的事，他如果当然是希望沙李配成真的。

　　沙瑞金对工作搭档的要求也有，但其实并不高。

　　只要对方的能力还算可以，有想干事的心，党性人格也有所保证，那就行了。毕竟沙瑞金当惯了一霸手，不管他的搭档是什么样，他想干的事还没有干不成的。

　　后来他发现李达康跟他一样霸道。

　　不但没讨厌，反而被吸引，沙瑞金想要沙李配成真的想法越发浓烈。

　　然而最近的传言却变了。

　　这个传言暂时还没传到汉东来，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沙瑞金曾经的老战友是其中一个。

　　“如果你的事一直查不出，大概你会被调到别省去。至于新任的汉东省委书记，中央考虑可能会让胡启建同志继任，你知道，胡启建曾经在汉东工作过几年，虽然也离开汉东好久了，但毕竟以前是熟悉汉东的。”

　　老战友听到电话那头半晌都没有声音，想了想便又说：“我倒觉得，如果你真的调去了别省，这或许是一件因祸得福的好事，汉东的GDP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你也清楚，要重新发展起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换个地方其实挺好。”

　　“我向中央做过承诺。”沙瑞金坐在办公桌前的皮椅上，终于说了话，“我要让汉东的GDP升上去。”

　　“现在考虑调走你的不就是中央吗？”

　　“我也向汉东的人民做过承诺，要让汉东的GDP升上去。”沙瑞金笑了一笑，但眼睛里却无笑意，“我当然要前途，但汉东是人民的土地，不是我的跳板。汉东经济下滑的重要原因之一是因为反腐，反腐是我的领导之下进行的，那么现在汉东在经济方面出现问题，我是要负责任的，绝不可能在问题没解决前一走了之。老肖，我知道你是好心，但你也该知道，我从来不做半途而废的事，也从来没有我做不成的事。”

　　何况，他还承诺过一个人。

　　他会做那个人事业上永远的伙伴。

　　这一点沙瑞金当然不会与他的老战友说，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时莫名其妙就想起了这个曾经对李达康郑重说出口的承诺。

　　思念李达康的次数好像有点多了，在李达康离开京州去调研之后，距离果然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而沙瑞金还在想那个问题，这究竟是爱情吗？

　　挂了手机，太阳已然落下，而夜幕降临，沙瑞金却没有离开自己的办公室，他约了赵东来待会儿在这里谈工作。

　　于是趁着这个时间，沙瑞金给李达康拨了一个电话。

　　不管是不是爱情，他这时候确实是又想李达康了，那就联系好了。

　　调研了一整天的李达康才刚坐在巴士车里，准备吃一盒盒饭，他还打算吃完以后与一位工作能力出色的基层同志谈话，在右手握住筷子不久后，当听见手机铃声响起那一瞬间，他果断放下筷子，拿起了手机。

　　“沙书记，您好。”

　　“达康同志，没打扰你吧？”

　　“没。”李达康立即说，“沙书记是有什么事？”

　　沙瑞金走到了办公室的窗边，他在看今晚京州的夜色，天上没有一颗星，黑透了，“达康同志，今天京州风很大，这会儿也看不见月亮和星星。你那儿怎么样？”

　　“沙书记，您特意给我打电话，就是说这个吗？”

　　“不是。刚听了一个消息，想和达康同志你分享一下。”

　　李达康听沙瑞金说完，没有发言。

　　沙瑞金问了：“达康同志，你有什么想法？”

　　“要我说真话吗，沙书记？”

　　“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怎么能不说真话呢？”

　　“好，我的真话就是，我是不希望您调走的。”李达康找了个僻静的地方，一本正经地说，“胡启建同志多年前在汉东工作过一段时间，但是很多年没接触了，我对他……我对他就不妄加评论了，不过他的工作能力……嗯，我还是认为沙书记您要更出色，您更能胜任汉东省委书记这个职务。这是其一，我纯粹从工作角度的考虑。”

　　“其一？那还有其二了？”沙瑞金听见李达康对自己的夸奖，不得不说，还是挺高兴。

　　“其二……那就只是因为我私人的原因，我不想您离开。”

　　沙瑞金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他发愣却是因为在刚刚一刹那儿他似乎忽然发现，他不希望离开汉东的原因，除了有对汉东人民的承诺与对李达康朋友之间的承诺之外，和李达康相处的愉快让他不愿意与李达康分开，也是其中一个原因。

　　“达康同志，我不一定就被调去别省了。有人费了这么大劲布局，你觉得他们会没有后招吗？说不定我的政治生命终止于此，也有可能啊。”

　　沙瑞金说这话时脸上还带着笑，语气里有很明显的打趣味道。他的政治生命当然只有他能做得了主，别人还没这个本事去掌控。

　　可还不待他说下一句的时候，白秘书在这时走到了门口，轻轻敲了敲虚掩的门，报告了一声：“沙书记，市局的赵局长来了。”

　　“让他进来吧。”沙瑞金朝着白秘书点头示意，随即又说，“达康同志，我约了东来同志谈事，我们待会儿再聊吧。”

　　李达康即刻答应了一声，然后等沙瑞金先挂了手机。沙瑞金站在窗边想了想，开始编辑一条短信。

　　「那只是个传言，我不可能让它变成现实。达康同志，当初还有一个传言叫做“沙李配”，我会让它成真。」

　　传言那么多，究竟哪条真哪条假，与其等待，还不如凭努力将自己所期望的变为现实。

　　打完最后一个字，还未点击发送，沙瑞金忽收到一条带着图片的短信。

　　图是京州的夜景，应该是李达康以前拍的照片。

　　「沙书记，您刚刚说今天的京州看不见月亮和星星，但京州的亮化工程一向是做得不错的。光明是创造出来的。」

　　沙瑞金侧头看向窗外，夜里京州的灯景果然璀璨得有如白昼，那是在李达康六年的建设下才有的繁华。

　　如果没有光明，那就自己去创造光明。

　　赵东来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正望见沙瑞金看着手机在笑，与平时官方化的温和微笑不同，沙瑞金此时的笑容显而易见地发自内心、连眼角皱纹都因他这个笑而变得更清晰。

　　二十二、

　　赵东来在今晚来到省委书记办公室，除了汇报调查进展，还有一个难题需要解决。

　　“现在可以确定，付永志的确有一个儿子，但应该不在京州，不过也不在毅州。沙书记，我是京州市公安局的局长，别市我管不了啊。”

　　“那你的意思？”

　　“嗯，我是想，这个案子能不能让省厅负责，我们市局协助调查？”

　　老实讲，赵东来说出这句话来的时候挺不情愿的，虽然现在省厅没有了祁同伟，按理说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黑暗，但两个部门协同合作，万一有了什么矛盾，到时候总归还是不好处理的。只是可惜，他自己作为京州市公安局局长，权力还没那么大，可以在别市行动自如地进行调查。

　　沙瑞金听罢，很平和但果断地说：“我的意见是，不行。”

　　“呃，沙书记……”

　　“给你透露一件事。程度被抓获后，经过审讯，他交代出省厅仍有赵家势力存在的事实，只不过他也不知道那人究竟是谁。所以这个案子，现在绝对不能交由省厅去办。”

　　赵东来的表情一下子严肃起来，身体也坐得更直了。

　　“至于你提的问题，要解决。你们市局成立专案组，不要管别的事，尽全力找人破案就好。”沙瑞金语气柔和，慢悠悠地说，“有任何困难，你们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有任何人要阻碍你们办案，让他们打电话到我办公室。”

　　赵东来没有立即应声说好。

　　沙瑞金说的这番话让他蓦然生起一种熟悉的感觉。

　　是好些年前的事了，也是为了一个案子，赵东来找上了当时他还并不熟悉的市一把手李达康，小心翼翼地跟李达康说了自己的困难。而李达康坐在市委的办公室里听他说完，第一句话就是冷冰冰的：“跟我这儿要权来了是吧？”

　　当时的赵东来挺失望的。

　　可下一秒，李达康却又说了一句：“行，这个权我可以给你们，你们只管破案，别的事不要理会。有任何困难，你们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有任何人要阻碍你们办案，让他们打电话到我办公室。”

　　多年前李达康的声音与如今沙瑞金的声音渐渐重叠在一起，赵东来突然觉得这两个领导挺像的。

　　尽管其实两个人说话的表情和语气都不一样。

　　当年的李达康神色严厉冷峻得厉害，语音也很有点锐利感，在最后加了一句：“但东来同志，你得记住，这个权不是我给你的，是人民赋予你的，有了这个权之后该始终记得你还是应该为人民做事的。”

　　不像这会儿的沙瑞金，见了他半晌没说话，还微微笑着询问：“怎么了东来同志？还有什么难处吗？”

　　“没有了。”赵东来起身敬了个礼，“我保证完成任务！”

　　敬礼的时候，赵东来在心里默默想，有沙瑞金这么个省一把手，是他家李书记的幸运吧？而汉东省有沙瑞金和他家李书记这么两个领导，是汉东人民的幸运吧。

　　赵东来告辞离开以后，沙瑞金收拾了一下，也坐着车回准备省委大院。一路上，他都在看车窗外京州璀璨的灯景，没一会儿，便忍不住拿出自己的手机，再次翻开短信——翻开他今天所收到的最后一条短信，李达康的短信。

　　目光停留在短信的末句话上，沙瑞金又笑了。

　　“去光明峰。”他忽然对着司机说。

　　去光明峰是要绕路的，好一会儿之后，沙瑞金在车里已可见前方楼盘灯光与街边路灯灯光亮得耀眼。他下了车，也没干别的，只是站在地上的光圈里，各个角度都拍了几张照片，随后给李达康发了过去。

　　「那以后的光明，我们以后一起创造和守护。」

　　手机铃声在一分钟之后响起，沙瑞金坐进车里，重回省委大院，同时按下通话键，就听见电话那头一个明朗的声音传过来：“沙书记，您……您忙完了啊？”

　　沙瑞金“嗯”一声，问：“你现在在哪儿？”

　　“我刚回宾馆房间。”李达康这时候是躺在床上通电话的，后背靠着床头枕头，一旁昏黄的床头灯照出他的微笑，“您电话来得正好，我也有事想和您汇报，就是不知道您和东来同志的事谈完没有，没敢打扰你。”

　　每晚调研结束，李达康都会将自己今日的调研感想说与沙瑞金听，两个人的讨论已经成了习惯。沙瑞金只当今晚李达康要说的主题还和之前一样，遂点了点头，开口：“你说。”

　　“沙书记，我今天在顺章市看了一圈，这不亲眼看一看不知道，顺章的陵湖的污染，已经严重到了触目惊心的地步。”李达康的口气开始渐渐变得肃然起来，“沙书记，有一点我要说明，顺章很多老百姓都有承包这条湖进行渔业养殖，所以陵湖对顺章人民有绝对的重要性，再这样污染下去是不行的。”

　　“这个情况我了解，但现在不是已经在湖边做环保清理了吗？”

　　“嗯，沙书记，我现在也不太好说，不能确定……但这个环保工程，依我看，是做得不怎么样。”最后一句话，李达康声音里的冷意，沙瑞金都可以听得出来。

　　有些话不必出口说得太明白，听的人已然心知肚明。

　　沙瑞金点点头，沉思片刻，旋即沉声说：“你提的这个问题很重要，如果不尽快处理好，是会引起民愤，酿成祸事的。你明天还是按你原来安排的行程去调研，至于你说的事，我会在明天派专人去调查。”

　　他们谈到这里的时候，奥迪车已经停在了一号楼外。沙瑞金下车回了家，打开客厅的灯，看见桌上保姆已经做好的饭菜，他默然一阵，蓦地开口：“达康同志，我挺想吃你做的饭的。”

　　这是刚刚一瞬间冒出的念头，很突兀，他下意识地说出了口。

　　正在专心致志说正事的李达康意想不到地怔了一下，“沙书记，您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沙瑞金笑了一笑，没有说话，用沉默掩饰尴尬，心里想自己方才是糊涂了吗？

　　“好啊沙书记。”李达康想了一会儿，却很快用轻快的语调说，“您等我回去吧，您想吃什么，到时候我给您做。”

　　那声音带了点甜糯的感觉，沙瑞金发觉他的心好像陷下去一块到了柔软的地方。

　　沙瑞金叹了口气，他终于可以确定，他的确被李达康掰弯了，虽然现在陷得还不深。

　　二十三、

　　沙瑞金无论面对任何事情，都不会回避。

　　尽管这喜欢应该只有一点点，可毕竟还是喜欢的啊。李达康绝对的优秀，和自己志趣相投，被这个人掰弯倒也属正常；何况李达康也喜欢他，那么在一起其实没什么不可以。

　　等达康同志回来，就和他说。沙瑞金做好了决定。

　　次日白天，该怎样工作还是怎样的工作。李达康按照原计划去了下一个市调研，整个上午都在大太阳底下，到处走到处看。沙瑞金在自己办公室里，弄好两份文件后，想起昨天李达康在通话里提醒的事，正要拿起红线电话拨打一个号码，白秘书在这时敲响虚掩的门。

　　“进来吧。”沙瑞金抬起头，“什么事？”

　　“沙书记，顺章市刚刚发生群体事件，有不少人围攻了政府大楼。”

　　沙瑞金一瞬间严肃了面孔，可眼神似乎还是平静的，语气也极平稳地问：“不少人是多少人？顺章市委和市政府是怎么处理的？”

　　“沙书记，这里有现场发过来的视频。”白秘书将手机递给了沙瑞金，“因为有警察抓了带头的人，所以现在事件在持续发酵，人数也在不断增加。”

　　屏幕里传来喧哗嘈杂的背景音，印证着白秘书的话。

　　而办公室的现场却沉默了有十几秒的时间，带着热气的风从窗子里传来，随即只听“砰”的一声，沙瑞金的手掌登时拍在桌上，一旁水杯里的水刹时溅出来几滴，“胡闹！在这种情况下是可以随便抓人的吗？”

　　白秘书吓了一跳，动动喉咙，没有说话。

　　他很少见到如此严厉的沙瑞金。

　　“给我拨顺章市委的电话。”沙瑞金吩咐了一句，白秘书立即行动，却听沙瑞金手机铃声又突然响起。他接起来，脸色缓和了许多，“喂？达康同志？”

　　“沙书记。”李达康没寒暄，开门见山说正事，“顺章市的您都知道了吧？”

　　“你昨晚是不是还有没说完的话？直接说吧。”

　　李达康犹豫了最多不过五秒，他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便即刻颌首，说：“在没有证据前我说这话可能不太负责任，但我有确实有理由怀疑顺章市委和市委政府的班子有从根上烂掉的嫌疑，所以让他们处理这么严重的事件，我是不放心的。”

　　沙瑞金沉吟的时间与李达康方才犹豫的时间差不多，最多不过五秒，他看向白秘书，“小白，准备车，去顺章。”

　　电话那头，李达康显然听见了沙瑞金这句话，“沙书记，您——您最近不是不能离开京州吗？”

　　“特殊情况要特殊处理。”沙瑞金一边说，脚步一边踏出办公室的门。

　　“那您要不要和巡视组的同志们说一声？”

　　“如果是你，你会在这时候浪费时间去说吗？达康同志，你今天是在兴阳市调研吧？你忙你的，等事情解决了我们再联系。”

　　沙瑞金此时已站在了电梯前，他和李达康说完最后一句，便接过白秘书手中已经拨通顺章市委电话的手机。

　　京州与顺章虽同属于汉东省界内，但两地相距仍有很长一段距离。相比较起来，兴阳离顺章就近得多了，李达康坐在巴士车里车窗边的位置，看着面前笔记本电脑里的视频，忽然转头，吩咐金秘书：

　　“我们改变行程，立刻回顺章。”

　　小金在李达康的身边待久了，胆子就大，就算经常被怼，也敢有话直说：“李书记，那我们下午那个植物研究院不去看了？顺章不是有沙书记会去吗？”

　　“等他去？黄花菜都凉了。”

　　巴士车在高速公路上开得极快，李达康靠着座椅还在想，这事闹得有点太突然。

　　李达康不是干纪委的，但为官这么多年，在汉东这个复杂的政坛待了这么多年，敏感度他当然有。因此昨天一整天的调研，已经让他感受了隐藏在顺章官场地下的浑水，如此下去，不出点大事、闹点风雨才怪。只不过，这风雨来得未免也太快了。

　　他给昨天在顺章陪同他调研了一整天的一位基层干部打了一个电话。

　　“李书记，您要来吗？”年轻的基层干部接到李达康的电话异常高兴，“您要来处理这事的话那就太好了。其实这事一开始闹得也不算大，只要处理得当，很快就能解决好，谁知道黎书记他们竟然派人把带头的几个老百姓都抓了起来，这事才演变到现在这个局面。”

　　“你先告诉我，这事到底是怎么引起的？”李达康边说边喝了一口冷茶，声音冷冽。

　　“是，李书记。据我了解，还是有关那个环保工程有贪污的事，有几个顺章市民聚在了一起准备到京州去省政府上fang，可是路上却被一伙人给打了一顿，那伙人还说……嗯，他们还说他们有省委书记给他们撑腰，就算上fang也不怕。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到政府大楼前讨说法，结果……”

　　“省委书记？”李达康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

　　路程近，巴士车没一会儿就开到了顺章市，绕路开到了市政府大楼的后门，李达康才得以顺利上楼进入内部。往楼下望去，大楼前大批荷枪实弹的警察让李达康的眼神更加冷厉，而李达康的出现也让顺章市委班子所有成员都吓了一跳。

　　他们没想到李达康会去而复返。

　　市委黎书记更想不到，“李书记，您早上不是刚走吗？怎么又来了？”

　　“我走了就不能再来吗？”李达康的眼神像刀子一般挨个盯了在场人一眼，““我是汉东省委副书记，来不得这里吗？”

　　在场人都冒了几滴冷汗。汉东省委副书记，不但来得这里，也管得了他们。

　　“你们抓的人呢？赶紧把人都放了，十分钟之内把人都请到我面前。我告诉你们——”李达康指着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我告诉你们，顺章真要出了事，我这个省委副书记得负责，你们以为你们就躲得过去，不用承担责任了吗？”

　　然而按照一把手负责制，顺章若真出了事，首先负责的得是顺章市的一把手，其次便是汉东省的一把手，李达康这个省委副书记还得排在后面。

　　“已经放了。”黎书记擦着冷汗，“刚才沙书记打电话过来，已经让我们把人给放了。”

　　李达康不再说话，一张阎王脸上没有表情，旋即转身下楼。

　　二十四、

　　从京州到顺章的汽车里，沙瑞金坐在后座，腿上支着一本笔记本电脑，看屏幕里的现场画面。

　　李达康正拿着一个扩音喇叭讲话，周围有群众上前推搡，一旁警察似要阻拦，被李达康挥了挥手让他们退下——画面在这里戛然而止。

　　沙瑞金再刷新一下，刚刚看的视频已经消失不见了。

　　他将目光投向白秘书，“怎么回事？”

　　“这些都是在现场的市民拍下来再发到网上的视频，确实是不完整的。”白秘书看着沙瑞金越来越冷的眼神，心知领导问的不仅仅是这个问题，“至于为什么没了，可能是被网监部门给删了吧。沙书记，您要看，我让网监给你发过来。”

　　沙瑞金没应声，直接拿出手机，拨了金秘书的号码，接通之后第一句便问：“你们李书记现在怎么样了？”

　　金秘书听到沙瑞金这声音有点怕。

　　平时跟着李书记去省委汇报工作，金秘书见到沙瑞金的机会还是不少的，偶尔沙书记与他说一两句话，都是十分和气的态度，不像这会儿，听沙瑞金的语气仍然很冷静，可是太冷了。

　　冷得金秘书打了个哆嗦，然后才回答说：“李书记被几个有些激动的群众给推了一下，不过没什么事。他这会儿已经和这次事件的两个组织者谈完话了。”

　　金秘书说到这里的时候，秘书业界楷模白处长已让网监那边发过来了一个较为完整的视频。

　　由于视频由群众在拍摄的缘故，没拍到李达康的正脸，但画面里李达康的细腰长腿还是格外与众不同且引人注目的。他站在人群中间，正与旁边两个中年人低声说着话——白处长解释，那两个中年人便是此次事件的两名组织者。可视频声音嘈杂，根本听不见李达康说的是什么，只过了许久，那两个中年人终于转过了身，开始与其他群众交谈。

　　烈日炎热，李达康擦了一把额上的汗，再次拿起扩音喇叭，太阳下一身白衬衣站得笔直，扬声说：“我是汉东省委副书记，来这里就是为处理你们的事。你们有任何问题，尽管和我提，在你们的事情没有得到解决之前，我是不会离开顺章的。”

　　大概是在之前李达康已经说服那两名组织者，又或许是他最后一段话的铿锵有力，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两名组织者还站在原地。

　　“达康书记讲话的视频，让网监那边都不要删。”

　　沙瑞金说完，揉揉眉心，松了口气，靠上了座椅椅背。

　　司机遵循沙瑞金的吩咐，在遵守交通规则的情况之下，还是将车子开到最快，不一会儿到达顺章市的市委大楼。

　　省委副书记的到来已经让顺章市委的干部们惴惴不安了，谁能想到这省委书记又来。尽管沙瑞金不像李达康那般锋芒外露，相反说话语气还是很平和，但这平和中所隐藏的威严，是他们绝对无法忽略的。

　　沙瑞金没和他们寒暄太久，摆摆手截住了对面人的话头，问：“达康书记呢？”

　　“李书记刚刚去了医院。”

　　“医院？他受伤了？”原本端端正正靠着桌子站着的沙瑞金在瞬间上前两步，声音低沉而冷，连眼神也有如寒芒。别说顺章市委的干部，就连一旁的白秘书也吓了一大跳。

　　在白秘书的印象里，沙瑞金如此不冷静只有两次，第一次是他向沙书记报告了陈老被挟持之事，第二次就是现在了。

　　“不是不是。”顺章市委的干部忙忙说，“李书记是去看望受伤的人了。”

　　沙瑞金的一颗心回到了肚子里，然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刚才似乎过于激动了。此时无暇去思考自己的情绪是怎么回事，他先问：“是有群众受伤了？”

　　“今天没有群众受伤，是……”回答问题的人有些吞吞吐吐，“是之前有群众被流氓打了，可他们的家人亲戚都怪到了我们政府头上。”

　　沙瑞金想一会儿，没再说什么，就在顺章市委干部以为这位省一把手是在想词准备批评等着他们的时候，沙瑞金却忽然开口：“姚建国同志和闵元同志的住址在哪里？”

　　他说的正是今天事件两名带头组织者的名字，在来顺章的路上，他已经了解清楚。

　　沙瑞金习惯在处理任何问题之前，先将一切调查个透彻，他要的是随时随地都有成竹在胸的掌控感。

　　这位省一把手不是一无所知，单凭这一句话，已是给了顺章市委一个极大的威慑。

　　转身离开的时候，沙瑞金对着白秘书低声说了一句：“李书记的秘书打个电话，问问他，李书记的情况。”

　　那颗回了肚子的心始终还是悬着的，沙瑞金坦然承认，他对李达康的关心现在已不一般，他害怕甚至恐惧李达康出事。

　　金秘书兜里的手机铃声响起时，他看了一眼正坐在病床边与伤员说话的李达康，立即走出病房，走到了走廊才接通。“李书记没什么大碍。”他听了白秘书的问题之后回答说，“就是肩膀最后被人用拳头砸了一下。”

　　可这点小伤，李达康没去看医生，他到了医院第一时间便是找到之前受伤最严重的那名伤员，进行了一番慰问与交流谈话。

　　毕竟是秘书出身，李达康平时对着下属再怎么冷厉，他想笑的时候，还是能瞬间将一张毫无表情的冷漠脸转换为阳光灿烂的笑脸，何况他对人民群众的态度本来就一向温和，伤员躺在床上看着他，聊了一会儿之后对这位大官也不怎么抗拒了。

　　只不过安慰人的话，向来强势惯了的李达康终究还是想不到该如何说。

　　那就干脆不说了，直接谈正事——也是伤员最想听的事。李达康承诺，他们之前想要上fang说的事，政府会给他们解决；他们之前遭遇殴打的事，政府也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比起那些只喜欢握着你手、东拉西扯好半天却就是说不到正题上的领导干部，伤员同志觉得眼前这位省委副书记真是那群政府官员里的一个异类，但让人很有好感的一个异类。

　　许久后，李达康终于走出病房，此时夜幕已经降下了。

　　二十五、

　　李达康离开医院的时候才从金秘书的口中知道沙瑞金已来了顺章。

　　不确定沙瑞金此时是否在忙正事，李达康没敢打扰这位顶头上司，便将电话打给白秘书。

　　“沙书记，李书记问您现在在哪儿？如果您不忙的话，他有事想和您谈谈。”白秘书拿着手机，询问了一声正在老百姓家里和群众亲切交谈并蹭晚饭的沙瑞金。

　　“你告诉李书记，如果他接下来没有别的事，就先休息一会儿，我待会去找他。”

　　白秘书点点头，当传话筒去了。

　　“沙书记，那个李书记说得不错，您人是真好啊。”带头的组织者一改白日的狠厉，看着态度始终温和的省委书记，他面上便也带上了笑。

　　“李达康？他说我什么了？”沙瑞金好奇问。

　　中年人嘿嘿笑了两声，“之前他一直说您好话，说和您共事有一段时间，相信您的品性。最初我们还以为你们是官官相护，直到真的见了您……没想到您人是真的这么好。”

　　沙瑞金在昏黄的灯光旁，掩饰不住地笑了。

　　“那李书记人不好吗？”

　　中年人愣了一下，随即说：“好啊，李书记人当然也好啦。”

　　沙瑞金眼里依然带着笑意，点了点头，算作赞同。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达康同志都是他所见过的最好最出色的人，那么他现在越来越喜欢李达康，好像也是件应该的事。

　　是越来越喜欢，沙瑞金发觉如今的他每次一想到李达康，心里都会有一种温柔的情绪在蔓延。

　　蹭完这顿晚饭，沙瑞金坐车回到顺章市委的招待宾馆，问明了李达康的房间号，直接坐电梯上楼，随后敲响了房间的门。

　　“沙书记？您快进。”李达康每次见到沙瑞金时情不自禁的笑，就代表了他的高兴。

　　沙瑞金也很难控制他想笑的心情，然而沙瑞金的自制力向来还是很强的，最终仍然是忍住，板着一张脸，走进了房间。

　　“沙书记，您怎么了？”李达康把门关上，赶紧走到沙瑞金的跟前。

　　“你今天应该在兴阳市调研，为什么要来这儿？”

　　又是这个问题，李达康听得有点烦，也不怎么恭敬地接了一句：“我是汉东省委副书记，顺章出了这么大事，我为什么不能来？”

　　“那也用不着一个省委书记和一个省委副书记都到场吧？”沙瑞金的语气还是很柔和的，“有我处理就够了。”

　　“京州到顺章的路程可不近，这期间谁知道事件到底会发酵到什么程度？”李达康一脸严肃地说，“沙书记，我承认急着来顺章是有为了您的原因，可这只是其中一个很小部分的原因。就算不是为了您，我作为汉东的省委副书记，我也得为汉东的所有人民群众负责。”

　　“为了我？”沙瑞金还真没想到李达康有为了他的缘故，“为了我什么？”

　　“一把手负责制，顺章今天这事如果真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您是需要负责任的。可我不想您出事。”

　　他更不可能让沙瑞金出事。

　　李达康说得坦坦荡荡，沙瑞金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好半晌，他板着的一张脸终于有了松动，唇角弯了弯，轻轻笑出了声。

　　“李达康……”他笑完之后，却又叹了口气，“你可真是了不起。”

　　不但把自己掰弯了，还让自己陷得这么深。

　　李达康听到沙瑞金句话，懵了。

　　一般情况下，沙瑞金很少连名带姓称呼他，除非要在批评他的时候，所以这句“真是了不起”是反讽吧？可自己今天处理得确实还不错啊，凭什么还要被批评？谁让对方是领导呢，李达康又想，就算不情愿，自己待会儿也得笑着表示沙书记您批评得对。

　　沙瑞金浑然不知李达康此时内心戏如此丰富，他抬起一只手放在了李达康的右肩之上，动作很轻柔，声音更温柔，“听小金说，你肩膀受伤了？”

　　既然爱上了一个人，当然就得全心全意对那个人好，沙瑞金从来是如此认为的。

　　“您都听他乱说些什么啊？”李达康无所谓地笑了笑，“连轻微伤都算不上，过两天就没事了。”

　　李达康说的“轻微伤”指的自然是法医鉴定中的“轻微伤”，然而沙瑞金对他的话持怀疑态度，手指在他的肩上滑了一下，说：“是吗？衣服脱了，让我检查一下。”

　　李达康的脑子蓦地一当机。

　　别想太多。也就当机了三秒，李达康很快回过神来对自己说，沙瑞金只是把自己当朋友。

　　男人之间看个身体没什么大不了的，李达康爽快地把身上穿着的衬衣脱下，右肩有些红，但似乎确无大碍。沙瑞金以前在部队当兵时，学习过简单的医疗护理，检查之后放下了心，才悠悠地说：

　　“的确够不上轻微伤。不然按我国《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三条：殴打他人、或者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可是有处罚的。”

　　“沙书记，您脑——”李达康差点没把自己舌头咬住，才让自己那句下意识想说出口的“脑子进水”给咽回了肚里，顿了顿后说，“好不容易才把今天的事平息了，您还想激化矛盾？”

　　“达康同志，今天的事你处理得很好。”沙瑞金坐到了沙发上，示意李达康也坐，随后接着说，“而且，今天的事也确实是顺章市委的同志们有错在先，可是达康同志你没错啊，你也是中国公民，你有权力享受祖国的法律对你的保护。”

　　“沙书记，我是中国公民，可我首先还是人民的干部。一一六的教训，我不敢忘啊。您曾经跟我说的，陈老是举着骨头当火把——我是真觉得您那句话深刻啊。”李达康重新穿上衬衣，拍了拍自己的右肩，“所以我这把骨头今天也算是发挥了点作用吧。”

　　沙瑞金看了李达康一会儿，开口是极认真的语气：

　　“达康同志，我有很重要的话和你说。”

　　“您说。”

　　“我发现，我现在已经——”

　　敲门声在这时响起，打断了沙瑞金才说了一半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