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李】不朽(6-10)

  六、

  李达康离开一号楼的时候,沙瑞金没送。

  以往但凡家里有客人要告辞走了,不管对方是谁,沙瑞金总会送他到家门口;如果是李达康这样投缘的朋友,沙瑞金很有可能还会送他到省委大院的门口。

  然而这一回,沙瑞金站在原地,说了一声慢走之后,便目送着李达康的背影离去,动也没动。

  倒是李达康走到了门口,还回头给了沙瑞金一个颇为灿烂的笑容,“沙书记,再见。”

  沙瑞金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直到李达康走出大门,彻底消失不见,沙瑞金走去沙发边静静地坐下,沉默无声。

  像沙瑞金这样不但长相和身材好、性格更好的男人,以前追他的人从来都不会少——虽然全都是姑娘。沙瑞金早就习惯被人追逐仰慕。

  但李达康不一样。

  这个不一样,不是因为李达康是男人。李达康是沙瑞金活了大半辈子所见到的最特殊的最与众不同的一个人——他有着最出众的实干能力与最坚定的实干决心,在污浊的官场走了那么多年,偏偏还能保持着一颗最难能可贵的赤子之心,高贵的灵魂里始终闪烁着最动人的理想主义者的光芒。

  李达康绝对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被这样的人爱上了,沙瑞金心里也难免有些得意,毕竟这从侧面印证了自己的魅力,可更多的还是苦恼。

  沙瑞金抬手揉了揉眉角,决定要学习达康同志快速将自己的状态投入到工作当中的能力,于是起身走去了书房,找出一些文件资料,少见地在如此深夜之际加起了班。

  李达康回到市委宿舍的家里后,同样看起了他的资料和规划图,看到差不多时间了,准时睡觉。

  明天早上还要约见几位同志谈话。

  过了两天,沙瑞金发现他的生活和之前基本是没什么变化的,每天认认真真处理自己的工作,和同志们讨论、解决汉东的大大小小问题,抽个空跑跑步、打打篮球。休息时间李达康基本上是不与他联系的,偶尔联系谈的也是有关京州的情况,每每在电话一谈就是好长时间。

  没办法,涉及到工作,李达康聊起来没完,沙瑞金也乐意听,乐意与李达康交流。

  这是为了汉东,沙瑞金想。

  又过两天后,李达康正式升任为汉东省委副书记兼京州市委书记。

  上午任命才下达,下午省委大院就有房子安排着等待李达康入住了。按李达康的原意,他是不想那么快搬家的,主要是因为搬家是件麻烦事,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看一会儿规划图,但一想到在省委大院能多见沙瑞金几面,早点搬家也不错。

  李达康路过家里的镜子时,看见了自己脸上带着的笑。

  周末两天的时间,一天用来加班,另一天就用来搬家了。李达康搬家简单,他家里的东西除了书籍和历年来自己做的笔记有几大箱子,其余需要搬的也不多,到了晚上,李达康在新家的新书房里整理他的书籍,来瞧他的同志接二连三倒是不少。

  谁都知道李达康的省委副书记一职就是个过度,这人很快就要成为汉东的二把手,大部分的同志都是想和他打好关系的。

  只有沙瑞金没去李达康家看一眼。

  在之后的几天里,即使两个人在院子里碰巧遇到了,李达康热情地打招呼,沙瑞金也只不咸不淡地点个头。原本李达康压根没在意这事,他新上任汉东省委副书记,可还兼京州市委书记的职务,相当于每天要做的工作增加了一倍,简直忙到不可开交,哪还有时间管其他琐事?即使敏锐地察觉到沙瑞金对他态度的变化,他也暂时没空理会。

  直到有一天他忽然意识到,好像沙瑞金没再对他笑过。

  李达康很喜欢沙瑞金的笑,对沙瑞金动心的那么多理由里,沙瑞金那可以上新闻主持的笑容也是其中之一。

  这一回在感情问题上不能再懒政,是该好好解决一下这个问题了。李达康用了半分钟思考完这个问题之后,开始专心致志准备下午省委会议的资料。

  下午的会议足够时间长,与会众成员们就几个问题讨论了四个多小时,终于等沙瑞金说了声散会之后,同志们陆陆续续离开,沙瑞金走在走廊里被李达康拦住了。

  就在站在沙瑞金面前,李达康眯着一双眼睛,冲着沙瑞金笑了笑,“沙书记。”

  李达康笑起来真是特别好看的,沙瑞金每每看着李达康这样笑,他的唇角也差一点便要不由自主扬起一个弧度,忽意识到了不应该,立刻控制住自己的情绪,问:

  “达康同志,怎么了,还有事?是还有别的工作要向我汇报吗?”

  “沙书记,有件事我想跟您聊聊。不过不是工作。”

  沙瑞金看着了一眼手表时间,语气很温和地说:“达康同志,你看,都这么晚了,既然不是工作,那我们下次再聊行吗?”

  “沙书记,您别躲我行吗?”李达康直截了当地说。

  沙瑞金的眼神一下子变了。

  他看着李达康,眼睛里透露出一种毫不掩饰的独属于上位者的威严与霸气,用仿佛平淡的语气说:“我有躲你吗?”

  沙瑞金的霸道还不允许让下级去猜测他的心思。

  不可否认,沙瑞金这个眼神,如果省委的同志看到,一定基本都会被吓着,可这些被吓着的人里也一定不包括李达康。

  李达康还没有怕过什么。

  他只是笑得更温顺了,想了想说:“好,沙书记,那我们下次再聊。您定个时间,可以吗?”

  “算了,就现在吧。”沙瑞金沉吟片刻后说,“到我办公室。”

  “不用了沙书记,我就想问您两个问题。”

  “你说。”

  “您讨厌我吗?”

  沙瑞金想了一会儿,如实地摇摇头。

  不但不讨厌,他看到眼前的人便欣赏得不得了。

  “那您这段时间对我态度的变化,我能问问沙书记您,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吗?”李达康问得够直接,而问话时脸上还带着乖顺的笑。

  沙瑞金忽然分神想,当初在林城开发区调研时他大概就是被李达康这像小兔子似的笑给骗了,以为李达康在他面前和在其他人是不同的,

  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李达康无论在谁面前都不是兔子。

  可或是同类相吸,这样的李达康反倒让沙瑞金更加赞赏,以及激起了沙瑞金深藏在骨子里的强烈的好胜心。正想着要怎么不动声色将话题转移,沙瑞金余光一瞄。

  他和李达康都看到了田国富从远处走来。


  七、

  田国富走过来时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然后颇为古怪地打量了一会儿沙瑞金,又看了看李达康。

  “国富同志有事吗?”沙瑞金问。

  “嗯,有事要和沙书记您汇报。”田国富把目光投向李达康,“达康同志也在和沙书记谈工作吗?”

  不是工作是私事,可在李达康看来,自己那点私事怎么可能比得上工作重要?他笑着摇摇头,说了声:“没有,我刚好和沙书记碰见了打声招呼,就不打扰沙书记和田书记了。”说完告辞离去。

  田国富看着李达康的背影走远,才回过头来,“沙书记,有空吗?我有事汇报。”

  “去办公室吧。”沙瑞金的脸上又有了他一贯的温和笑容。

  一路上,田国富的表情挺复杂,到了省委书记办公室,才拿出自己的手机,手指滑动了一下,随后将手机递给了沙瑞金。

  造谣也不造点新鲜的。沙瑞金看到网上帖子的内容,第一反应就是这句话。

  “国富同志,关于王大路和李达康、和易学习之间的事,我们之前不是调查清楚吗?”他还保持着微笑将手机还给了田国富。

  田国富点点头,“可我以为,沙书记你发现了什么新的证据?”

  “国富同志,你这话的意思是?”

  田国富笑了一下,“你这些天对达康同志的态度,可有些变化啊。”

  变化得太明显,有眼力的人都看得出来。

  沙瑞金默然了一会儿。

  “那帖子说达康同志和王大路之间有利益输送往来。”他没回答田国富的问题,反问,“可王大路从来都没有在达康同志的辖区做过生意,这个利益怎么输送啊?”

  田国富叹了口气。

  他觉得他之前脑子短路才会认为沙瑞金和李达康关系变差了。

  那帖子明明还说了易学习和王大路之间有利益输送往来呢,怎么就不听沙书记为易学习打抱不平呢?

  “我们纪委也接到了匿名举报信。”田国富说,“举报的内容,是说达康同志有命令他以前山头的下属与王大路产生权钱交易。”

  “你也知道,达康同志的履历丰富,在汉东所有的地级市都任过职,这能代表什么?”沙瑞金微笑了一下,目光里却透出威严的意味,“我们应该相信李达康。这几个月来的调研调查,难道还不能证明李达康是怎么样的人吗?”

  这几个月来的调研调查,沙瑞金去过林城,去过吕州,去过汉东那么多的地级市,每每有了新的调查发现,就不由得让他更加心疼李达康。

  心疼那个独自一人在刀丛走过无数年、任凭刀锋割裂其身也能坚定的不负初心地走下去的孤独理想主义者。

  所以,沙瑞金告诉自己,以前没有人保护李达康,现如今他既身为汉东的省委书记,身为汉东的一把手,就应该保护好汉东所有的好同志,保护好李达康。

  他顿了会儿,接着说:“不要因为一封没有证据的匿名举报信影响班子里的团结。”

  李达康刚刚升任省委副书记,离省长只有一步之遥,就出了这种事,举报人是何居心,已很明白了。

  “可如果,有证据呢?”田国富苦笑。

  沙瑞金眼神蓦地一变,似有些阴霾在其中,看向田国富,一字一顿地反问:“有证据?”

  “举报信里提到了连接李达康和王大路的利益输送往来关系的人里就有毅州市的前市长付永志。”田国富说到这儿表情凝重,顿了一顿,“你知道我们最近正在查付永志的案子。检察院的同志们在付永志的家里搜出了一个账本,是付永志自己写的,上面有这些年来他的行贿受贿的记录,而这其中……就有他向李达康的行贿记录。沙书记——”

  田国富的话没有说话。

  他听见“啪”的一声响,低头一看,半截铅笔落在了办公桌的桌面上。

  另外半截在沙瑞金的手中。

  沙瑞金还是那副看不出喜怒的表情。

  田国富转过头,发现窗外的天已经全黑了。

  一辆奥迪车行驶在京州大道上,离省委宿舍已很近了,途中却转了个弯,绕了一大圈,最后向着另一个方向疾驰而去。李达康坐在车里,闭着眼拿风油精擦了擦自己的太阳穴,凉冰冰的感觉,他觉得脑子清明不少,收回风油精的时候,车也停在光明区。

  金秘书陪同李达康下了车,知道领导是又要突击检查了。

  跟着李达康这么多年,李达康在工作上的很多习惯他是知道的,就比如说,有时候夜里下班,如果不是太晚,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李达康是会经常到某个工程现场或京州大大小小其他地方,进行突击检查的。

  每次的突击检查,发现不了问题还好,若是发现了问题,第二天相关负责人就一定会遭殃。

  这次,李达康才走了一会儿,还没正在光明区加班的同志说上几句话,金秘书兜里的手机铃声便开始震动了。

  看了看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金秘书走到一边,随后才按下通话键问:“赵局长?您有什么事吗?”

  “金秘书,我们网监部门的同志今天在网上发现一个帖子——”赵东来的声音里除了客气之外,还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气愤,“待会儿发给你,麻烦你请示一下李书记,我们怎么处理,行吗?”

  小金连忙答应着,而后挂了电话,顺着赵东来发过来的链接点过去,他的脸色也渐渐变了,转过看去,李达康还在其他的同志谈话。

  这种时候,是绝对不能打扰李书记的。

  一直到李达康此次突击检查完毕,重回到了奥迪车上,金秘书才敢趁着这个空闲时间将手机交给李达康看。

  李达康的表情没什么变化。

  可以说只要没在沙瑞金的面前,李达康几乎永远都是这般一脸冷漠的样子。

  “告诉赵东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要不得。”他沉吟着说,“为川者,决之使导啊。”

  这种小事,李达康相信赵东来能处理得好。

  李达康现在想的是那帖子上说的另一件事情。

  回到省委宿舍自己的家,李达康进了书房就拿出手机,把电话打给了王大路。

  “李书记?”没一会儿王大路疑惑的声音便从电话那头传来,“这么晚了,你怎么还给我打电话啊?有什么事啊?”

  “都跟你说了,好好说话,还叫什么李书记?”李达康坐在书房的桌子上,听见客厅的门铃响了,心里想着有杏枝会去开门接待客人呢,他也就没有理会,仍然坐着,接着开口:

  “大路啊,我问你一件事,佳佳这些年在国外上学的的费用,是不是都是你资助的?”


  八、

  沙瑞金有个习惯,每一次回家,奥迪车停在省委大院的门口时他便下了车,剩下的一段路他自己走过去,也算抽空锻炼身体了。

  这会儿路过李达康的家,看见窗口亮的灯,他沉思片刻,没先回一号楼,反倒往前走上台阶,按响了这座房子的门铃。

  田杏枝开的门。

  “沙书记,是您啊,您快请进。”从前李达康还在市委宿舍住的时候,沙瑞金便去李达康家做过一次客,田杏枝自然记得这位省委一号的模样,忙招呼着对方进了门,一边说,“我哥刚回来,这会儿正在书房呢,我去帮您叫他一声?”

  “不用麻烦了。”沙瑞金压压手,想了想之后,和气地说,“他在书房吗?我去找他就行。”

  省委一号的话,田杏枝不敢不听,旋即便为沙瑞金指明了书房的位置。

  书房的门是虚掩着的,沙瑞金一个人站在门口,门里人说话的声音透着门缝很轻易地传了出来,传到了沙瑞金的耳朵里。

  “这事你怎么从来都没跟我说过啊?”

  是李达康的声音,清而亮,还带着刀锋般的锐利。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这件事我还是要对你说声谢谢的,不过……这样吧,这些年你都资助了佳佳多少钱,你待会儿列个单子,我好打欠条给你,以后会把钱都还给你的。”

  “嗯,好,大路,我下次抽空再联系你。先挂了,再见。”

  这句话说完之后,书房里终于没了声音,沙瑞金还站在原地。不一会儿,书房大门一开,李达康看见他面前的沙瑞金,吃了一惊,呆滞三秒,揉了揉眼睛,才迅速换上笑脸。

  “沙书记,您怎么在这儿啊?”

  “来找达康同志你谈些事,听杏枝说你在书房。”沙瑞金看见李达康揉眼睛的动作想笑,意识到不能之后强忍住了,随后问,“你忙完了吗?”

  李达康点点头,思索须臾,问:“沙书记,您都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

  沙瑞金并没否认,反问:“是和王大路同志的电话?”

  “是。沙书记,既然您正好在这儿了,也免得我去找您。我想跟您汇报一件关于我个人的私事。”

  两个人到了客厅,田杏枝为了不打扰他们,早就上了二楼。李达康给沙瑞金倒了一杯茶,恭恭敬敬递到沙瑞金手中,脸上一直带着笑,但站姿很端正。

  沙瑞金忽然地就想起那天在林城湖畔,李达康向他汇报欧阳菁的事,一开始也是这么端端正正的姿势,而下一秒之后是他用笑容让李达康变得放松。只是因为他希望李达康放松一些,这样他也会觉得放松。

  “坐吧。”沙瑞金这回还是没笑,却用最温和的语气说,“我们坐下来再聊。”

  “诶。”李达康答应了一声,随即和沙瑞金一起坐到了沙发上,稍稍考虑了会儿便郑重开口,“沙书记,我想您应该听说过我有个女儿,她叫李佳佳,这些年一直在美国读书。我嘛,因为一直忙着工作,对她在美国的学习生活关心很少,她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会每个月定时给她打过去一些,不多,肯定是不够的,但我之前都以为还有欧阳菁的工资是够了的,没想到……我是今天才知道,原来这些年来佳佳的学费一直都有王大路同志的资助。所以刚刚我和王大路同志通了话,让他把这些年资助给佳佳的学费有多少都给算出来,我会打欠条,以后还他的。”

  汇报完毕,李达康稍稍松了口气。

  沙瑞金听完却问:“王大路这些年对你女儿的资助,你一直都不知情吗?”

  “沙书记,不管您信不信,我都只能说——”李达康一下子又急了,“我是真的不知情。”

  “我信。”沙瑞金立刻说,“你放心,我是相信你的。”

  李达康终于有了一个完全放松的笑,他点了点头,随后才问:“沙书记,您刚说您来我家是有事要谈?什么事啊?”

  “想和你讨论一下毅州市的情况,你也知道,付永志最近也落马了,有关毅州新的市长人选——你现在是省委副书记,以前也在毅州任过职,有建议吗?”

  “这个……”李达康犹豫了一下,他的眼神看得出他在认真思考,“我当毅州副市长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那都是在我调到吕州任市长之前的事了。所以沙书记,我对现在毅州的情况不了解,这建议我不能胡乱提。不过,沙书记,这段时间有关各市各部门因为反腐而造成的干部人员空缺问题,我倒是仔细想过了,我们能不能把各市的主要干部都互相换一换调一调?一个人在一个地方需要干得久一点,才能更深入地了解当地的情况,可也不能干得太久。”

  “嗯,其实我也是这个想法。”沙瑞金看着李达康的目光带着无法掩饰的欣赏,唯独控制着自己唇角的弧度,“我正打算下次和达康同志你、还有春林同志他们开个碰头会讨论一下。”

  沙瑞金没笑,李达康却又笑了,他说了声“嗯”,看着沙瑞金,可对方没再出声,客厅里一时陷入了几秒钟的沉默。

  “沙书记,您想和我谈的事都谈完了吗?没别的事了吗?”李达康决定主动出击。

  沙瑞金明白他言下之意,“你还有想和我说的?”

  “是。”李达康神色坦然,“想问您一个问题,就是今天在省委,我问了您、但您还有没有回答我的那个问题。”

  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旋即继续说:“沙书记,您是不是还不信任我?”

  沙瑞金思考着怎么一劳永逸转移话题,让李达康从此不再提这事,闻言一怔,立即说:“你怎么会这么想?”

  “您最近对我态度的转变,是因为知道了王大路资助我女儿读书这件事吗?”李达康很认真地问。

  沙瑞金很佩服李达康的脑回路了。

  这个误会必须解释清楚,沙瑞金朝李达康压了压手,语气很温和地说:“达康同志,我要和你说明的是啊,这件事即使没有你的汇报,我也是很清楚的。欧阳菁早就和检察院的同志都说过了,纪委的同志也做过调查。你放心,我从来没有过不信任你。”

  李达康听完就又笑了。

  沙瑞金发现他其实非常喜欢看李达康的笑容。

  可是紧接着,李达康便又问:“那沙书记,您还有回答我,您最近对我态度转变的原因?是因为……我喜欢你的缘故吗?沙书记,您是真的很讨厌我,或者说讨厌我喜欢您吗?”

  李达康决定,如果沙瑞金真的是讨厌被男人喜欢,讨厌到了这种地步,那他也不会再追求沙瑞金了。

  一是有这个费心追求的精力他还不如多看一会儿规划图;二是不管沙瑞金是何想法,他的确爱着沙瑞金,他就不想给他爱的人造成不愉快。

  但问完这话,李达康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还是有点紧张的。

  他不希望沙瑞金讨厌他。

  “我不可能讨厌你,达康同志。”既然李达康都这么直接了,沙瑞金也决定开门见山地实话实说,“虽然我还不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我,但我很感谢你对我的情意。只是,我既然不能接受你,我就不想因为我的态度,让你产生误会,在以后让你伤心。”

  李达康瞬间懵了。

  他想了很多种可能,都没想到沙瑞金没再对他笑过的原因竟是因为这个理由。

  如果他对面坐着的不是上级领导,他都想骂人了。

  沙瑞金这是多大脸啊?自己的心脏又不是易碎品,哪能那么随随便便就被谁伤了心?


  九、

  李达康沉默了有一段时间。

  沉默的时候他是在想一个问题,到底如何能在领导的面前用最委婉的方式将自己的心里话——不那么好听的心里话,给说出来。

  按理说,他作为秘书出身,尤其是赵立春的秘书出身,就算是之后当上了市委书记,在与赵立春的相处里,他还是已经习惯了与赵立春说一句话要拐十八个弯的交流方式——自然是很累很压抑的,从前每次与赵立春谈一次话,他都觉得比加个三天三夜的班还累。

  但是再累再压抑,他也不得不继续娴熟地用这种方式与赵立春交流。

  可自从沙瑞金来了汉东之后便一切不同了。

  在最初,他们虽也曾互相试探过一段时间,然而自林城交心那一天之后,他在沙瑞金的面前就可以放得开,完全放开,甚至在和沙瑞金说话时爆粗口,用上了“屁”这种不文明用词也是可以的。

  不但如此,他还敏锐地察觉到,沙瑞金在他的面前,与在其他人面前也是不同。

  那个永远从容淡定、不会迁怒下级的好领导会因为自己亲人遇到危险而在他的面前发脾气——李达康没怪过沙瑞金,因为他晓得在那种时候沙瑞金也需要发泄。

  况且这同样是放得开的表现,而正是因为如此,李达康才有信心去追求沙瑞金。

  他们在彼此面前都那么放松,以至于李达康已经不知道在沙瑞金面前该怎么使用那种山路十八弯的说话方式。

  明明他以前和赵立春打机锋打得很溜的。

  沙瑞金确实改变了他不少。

  想到这些,李达康不知不觉就又忆起了沙瑞金平时对他的好,忽然便觉得沙瑞金今天的想法其实挺可爱。

  怕我伤心?李达康忍不住想,沙瑞金实在是有些太可爱了。

  李达康此时的沉默在沙瑞金看来是另一种难过。

  沙瑞金不禁有点心疼。

  那天在李达康在信访局窗口说得对,他心疼李达康,怎么可能做到不心疼呢?他心疼那个一直在孤独里坚持的理想主义实干家,因此想要给他尊敬和保护,却没想到反倒弄巧成拙?

  可是再心疼,朋友也只能是朋友。沙瑞金想干的事没有干不成的;他不想干的事,也没有任何人能用任何方法让他去干。

  “达康同志,”沙瑞金坐近了一些,诚挚说,“很抱歉让你难过——”

  “谁难过了?”李达康一下子又觉得沙瑞金不可爱了,自己在沙瑞金眼里到到底是什么人啊?欧阳菁看的电视剧里的女主角?

  “沙书记,你又不是汉东,你在我心里真的没你以为的那么重要。”

  憋了半天,李达康总算还是把“你别那么大脸”这句话给憋回了肚子里。

  沙瑞金闻言一怔,旋即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也瞬间豁然开朗起来。是啊,他对面的人是李达康,这些年里那么多的政治黑暗与权力游戏都没能打击得了李达康,那么多的风暴与暗箭都没能伤害得了李达康——谁又能打击得了、伤害得了李达康?

  就算是十六年前为了林城,李达康也只哭了那么一回而已。沙瑞金认真想了一想,自己在达康同志的心里可能真没那些城市重要。

  完全没法掩饰的欣赏再一次出现在沙瑞金的眼睛里,他也没再忍自己的笑。

  或许在李达康面前憋笑憋得太久,沙瑞金发觉他还是笑起来舒服,于是这一笑就没个节制。李达康看着,愣了三秒,便情不自禁也跟着笑了出来。

  两个人一起靠在了沙发上,笑了半晌之后终于安静下来,偏过头,看了看对方。李达康很快移开了目光。

  沙瑞金今天穿了一件黑西装和白衬衣,衬衣领口的扣子是解开的,李达康不知为何看得有点发热。

  他摸了摸自己的耳朵,这是在紧张时的习惯动作,一边说:“沙书记,您还是笑起来好看。您刚刚说不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您,其实我也弄不太明白,但我挺喜欢您笑的。”

  “这是喜欢我的其中一个理由?”沙瑞金笑着问,“达康同志,我可以认为这个理由有些肤浅吗?”

  用网上的词语来说,这就叫颜控?

  沙瑞金恢复了他的的放松,李达康便也就更加放松,“也不是。每次跟您在一起的时候,我会觉得很轻松很舒服。”

  “达康同志,这只是很正常的友情。”沙瑞金靠着沙发,抱着臂,决定展现一下自己的丰富理论水平,“我和你在一起时也会觉得很轻松很舒服,但我和其他战友朋友在一起时同样会觉得很轻松很舒服。”

  “可是没跟您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想您。”李达康直接地说,“沙书记,您知道我这个人在生活里很无趣,所以朋友很少,但也还是有那么几个的。我和他们不管有多久不见面,也不会去想他们,但我现在有时候……会想您。这种感觉,只有我在二三十年前刚和欧阳菁恋爱结婚是有过吧。”

  “达康同志,我要提醒你一件事。”沙瑞金听着李达康前面的话,心情还有些复杂,听到最后一句却不由自主笑了,“如果你真的想要追求一个人,那就不要在那个人面前,提你前任的名字。”

  李达康愣了会儿,“哦了”一声,随即笑笑说:“沙书记,那我可以把您这句话的意思理解为,您同意我追求您了吗?”

  “我同意,这是你的事,我无权干涉。但我还是只有说,我不能接受。况且——”沙瑞金顿了顿,很郑重地开口,“达康同志,我并不觉得这是爱情,我也常会想念陈叔叔和王阿姨,还有的时候也会想陈阳和陈海。”

  “我明白。可是沙书记,确定我喜欢您,其实是因为……”李达康又摸起了自己的耳朵。

  沙瑞金注意到了。

  他注意到李达康好几次都摸了自己的耳朵,这是紧张的表现?

  原来李达康也会紧张。

  “是因为什么?”沙瑞金不免好奇询问。

  “是因为我发觉我对您……”李达康把下半句话憋了出来,“我对您有冲动。”

  沙瑞金一愣,这回是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身为一个男人,他当然猜得出李达康说的冲动是什么冲动。


  十、

  场面一度有点尴尬。

  当然尴尬的只有沙瑞金一个人,李达康说出来这句话之后便不紧张,也没细想沙瑞金听到这句话会有什么感受。

  但他这时发现沙瑞金陷入了沉默之中。

  自己是不是把沙瑞金给吓着了?李达康想了一想,斟酌着说:“沙书记,您其实用不着紧张,我——”

  “谁紧张了?”沙瑞金听到这话就不乐意了,他连当年上战场、无数子弹在他身边飞来飞去的时候都没有紧张过,这世间还会有什么事能让他紧张?

  沙瑞金伸手拍了拍李达康的肩膀,笑了笑:“达康同志,你这体格……你觉得,我需要紧张什么吗?”

  做这个动作前,沙瑞金也是考虑过的。既然不用再担心达康同志会因他的态度而在以后难过,那他和李达康还是按照之前的模式相处好了——拍肩这种再正常不过的男人和男人之间的身体接触,根本不算什么。

  李达康同样没什么其他想法,他只是莫名有些生气,我这体格怎么了?想着便又多看了一会儿对方健硕的身材——好吧,他还真没什么话可说了。

  “达康同志?”沙瑞金被李达康盯得有些发毛,干咳了一声。

  “沙书记,那我换一种说法。”李达康很快移开了视线,笑了笑说,“您其实用不着有顾虑,工作期间我绝对不可能去想其他的事。而且,您也不用担心您的态度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我是挺喜欢您,可是您如果真的不愿意接受,那也没关系,这事没那么重要,您不用放在心上。”

  没那么重要?沙瑞金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达康同志的思维果然永远与常人不同,无论是在城市建设与改革的工作中,还是在平常生活中的私下交流里——这是一个追求者应该对被追求者说的话吗?还一说就说了两次。

  “达康同志,”沙瑞金问,“那在你心里什么是重要的?”

  这样也好,沙瑞金想,赶紧把达康同志心里最重要的送给他,说不定他还能和李达康早些做回朋友。然而隐隐约约的,沙瑞金在心底觉得他猜出了李达康的答案。

  “人民和党交给我的事业。”李达康回答得毫不犹豫,语音更是无比真挚,“沙书记,我没有说什么大话,这是实话,也是我心里话。只有人民和国家才是永远不朽的,我个人的私事不算什么。”

  这个答案的确在沙瑞金的意料之中。沙瑞金一直带着微笑,时不时点头,是情不自禁的微笑和赞同。

  但末了听完,他还是开了个玩笑:“所以达康同志,你真正爱的其实是汉东,对吗?”

  “沙书记,您难道不爱汉东吗?”李达康可没听出沙瑞金话里的打趣,他是很认真地反问。

  沙瑞金笑了一笑,他颌首说:“爱。”

  汉东,祖国,人民,党——都是他们所最爱的。

  “沙书记啊,其实之前欧阳菁跟我说过,她跟我说我会孤独一辈子的,这话挺有道理,我这个人古板无趣,所以沙书记您拒绝我,那也很正常,我能理解。我想追求你,只是不想让我自己遗憾。现在我的话都说出来,我也就没遗憾了,就算您始终都不肯接受我,您也不需要担心我会难过,这种事情合则来,不合则散嘛,谁也用不着勉强谁。可我希望,沙书记您不要因为这样的小事,而影响了我们平时的相处,行吗?”

  李达康说完这番话,看着沙瑞金久久不言,不免有些奇怪,倏然意识到什么,立刻又开口说:“沙书记,对不起啊,您刚刚说不要提欧阳菁,我没注意又提到她了。”

  “怎么会孤单一辈子呢?你除了事业,还有朋友。”沙瑞金忽地朝着李达康伸出了一只手,“李达康同志,我愿意做你事业上永远的同伴。”

  永远的同行者,但仅仅是事业。

  这算是一次婉拒。

  可李达康听到这句话之后,简直比听到沙瑞金答应他的追求还高兴,连忙点点头,握住了沙瑞金的手,露出一个见牙不见眼的灿烂笑容,“沙书记,谢谢您。”

  随后他又想了一想,接着问:“沙书记……还有,那我们以后,还是之前那样相处吧?”

  沙瑞金发现他的心情真的很愉悦。

  在看到李达康这样对他笑之后,他也很想笑。

  “嗯。”沙瑞金笑着回答。

  话说开以后,两个人之间更为放松,就汉东的工作又谈了近一个小时,最后李达康送沙瑞金出了门,送到了院子里。

  夜里露重风凉,李达康在自己家里就穿了一件衬衣,此时到了露天的场所自然而然便觉冷了。沙瑞金望了望夜空的几颗星,而后转过头,再次握住了李达康有些冰凉的手,缓缓地说:

  “达康同志,请相信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是信任你的。为汉东保重。”

  这话说得很是突兀,李达康听着颇觉莫名其妙,但他还是笑着“嗯”了一声。

  两个人都说了再见以后,沙瑞金松开李达康的手,才转身离开向着一号楼的方向走去。李达康望着沙瑞金的背影,沉吟了须臾,沙书记方才似乎话里有话啊?

  管他什么话呢,李达康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沙瑞金,索性便不想了,他应该想的是如何把人民和党交给他的这份事业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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