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李】不朽(1-5)

  一、

  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李达康出生在农村,从小生活在农村,自有记忆以来,他的国家整个都是贫穷而糟糕的,更别说他的家乡,村子里的父老乡亲、当然也包括他和他的家人没谁能吃饱一顿饭。还有那十年的动乱,在他读小学时都还未结束,因此尚且年幼的李达康是见惯了生命的消逝。

  因贫穷而死去,因批斗而死去,因不堪再忍受生活的磨难而自杀死去。

  那时候的李达康就在思考一个问题。

  生命消逝得如此之快,到底什么才是不朽?

  直到后来他读《左传》,读到那句三不朽,心中豁然有些开朗,也有了努力的他想要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

  然而他知道,立德他却是绝对做不到。在他的背上,担着一个老支书的生命,担着两个同事奉献出的政治前途,只要一想起这三个人,他有何资格敢说自己有“德”呢?虽然这些年倒是也有人夸过他无欲则刚,但那不过是一个共产党员应尽的责任与义务,应坚守的原则与底线而已。

  立言他也没这个本事。

  他在做秘书时期就是闻名整个汉东政坛的省委一支笔,可他从小崇敬是那些“笔是枪,把热血洒在纸上”*的文字战士,他有自知之明,他的文字比不了他所仰慕的那些先辈。

  那么,只有立功了。

  功在汉东,功在中国,这一点他有这个信心做到。只要汉东和中国是不朽的,即使有一天他老去死去,他便也是会不朽的。

  李达康想要做的,是民族的复兴者,是大时代的创造者。

  他当然明白,这个世上和他有一样理想的,绝对不止一个——可是,很难遇到的。

  但他到底还是遇到了。

  就像是他在黑暗里摸索着点灯,一盏一盏地点亮,只为给路上行人照亮前方的路,就这样孤寂走了无数个年头,忽然有一天,迎面朝着他走来另一个人,不但陪着他一起给路上行人点灯照路,也提着一盏灯,一直给他照着。

  那是最温暖的光明,甚至让李达康冷了硬了那么多的心都感觉到温暖。

  对于沙瑞金,李达康无疑是爱的。

  一开始仅仅只当沙瑞金是个伯乐、好领导,后来则是朋友知己,然而这种感情是什么时候变了质呢?李达康也说不明白。或许是某次看到沙瑞金听他谈工作谈理想时的赞赏目光,或许是某次听到沙瑞金笑着称呼他为“我的达康同志”时的温和语气。

  那种心头悸动的感觉,李达康没法骗自己,那只是友情。

  尽管李达康也不是没有纠结过自己都一大把年纪怎么还会爱上一个人,而且还是男人——但总之爱情来了就是来了,纠结也没有用,因此李达康用了最快的时间坦然接受了这个事实——反正他自己已经离了婚,而这位新来的汉东省委书记听说也早就离了婚,如今还是单身一人,因为他现在喜欢上沙瑞金,心里没有愧疚感。

  想明白了的李达康继续投入在了自己的工作当中。

  毕竟比起人民和党交给自己的事业,爱情这玩意实在太平凡而渺小了。

  李达康爱沙瑞金,但他更爱他的祖国和事业。

  要不要告白其实是想过的,可半天想不出一个结果,还不如继续想工作,继续为他的祖国和事业而奋斗。能和沙瑞金谈谈事业理想与信仰,也不错。

  他知道沙瑞金对他是很好的,不单单把他当下属,也把他当朋友。

  那种随时可以打私人手机联系的朋友。

  虽然他们私下里联系也大都聊的是京州的工作。

  晚上七点,李达康按响省委大院一号楼的门铃时,是沙瑞金家的小保姆来开的门。

  “请问沙书记在吗?我是来找他汇报工作的。”

  李达康的微笑还带着十足的客气,小保姆当然认识这位并不是第一次来省委书记家的京州市委书记,连忙请他进了门坐,笑着说:

  “沙书记还在书房呢,李书记您坐,我去叫沙书记。”

  一边说,一边走向书房,敲了敲书房的门,门内没半点反应。这下子李达康坐不住,站了起来。小保姆的心情也瞬间变得紧张,叫了一声“沙书记”,还好这次沙瑞金答应了一声,却仍然没有出门。

  小保姆只好说一句:“沙书记,李书记来了,说是要找您汇报工作。”

  十秒钟之后,书房的门终于开了。

  “达康同志,抱歉,我忘了你要来的事。”

  明明一个小时前才通了电话,也能忘?李达康忍住腹诽,一路小跑到了沙瑞金面前,脸上笑容还未调整到最佳状态,忽地看见沙瑞金眼中的一抹悲伤时,他蓦然愣住了。

  “你不是要跟我谈轻轨延长线的问题吗?”沙瑞金说,“进来谈吧。”

  一个多小时前,沙瑞金与李达康通了一个电话,就京州轻轨延长规划线聊了聊,可电话里不方便细谈,才刚刚下了班的沙瑞金便主动邀请了李达康到自己家来继续讨论。

  刚才电话里沙瑞金的声音还很高兴,不是这样的啊。李达康坐在书房的椅子里,担忧地看了沙瑞金好一会儿。

  沙瑞金也看了看李达康手中抱着的那一大叠资料,笑着说:“达康同志,怎么不说话了?汇报吧。”

  那笑容却是勉强的。

  “沙书记,您……您怎么了?”李达康小心翼翼问。

  “没事,你说你的事,我总不能让你白跑一趟。”

  “我可以这会儿说,您能在这会儿认真听吗?”李达康伸出手仿佛是想拍拍沙瑞金的肩,临了想起对方是领导,忍住了,接着问,“沙书记,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工作上的事,还是……”

  然而如果是工作,无论遇到多大的难题,沙瑞金从来是从容不迫的。

  “你说得对,我现在确实没心思跟你聊工作,抱歉,让你白跑一趟。”沙瑞金站起身,看向窗外,“陈叔叔去世了,刚刚王阿姨给我打的电话。”

  李达康登时一怔,看着沙瑞金,久久无言。

  他是想说些安慰人的话,可惜这种话他以前从未说过,此时是想说也说不出来。想了片刻,他只能陪着沙瑞金一起站着,说了声:“沙书记……您节哀。”

  “达康同志,陪我喝点酒,和我说说话,好吗?”沙瑞金转过头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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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笔是枪,把热血洒在纸上”出自老舍先生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入会誓词。


  二、

  酒是白酒,度数挺高,沙瑞金拿了两个杯子到客厅的沙发坐下,可是一杯接一杯,基本都是他一个人喝了。偶尔李达康想要多喝几杯,却被沙瑞金阻拦说,达康同志你前两天还在感冒,就不要喝那么多酒。

  在前两天的省委常委会议上,李达康的确是没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李达康有点想摔杯子,这个人怎么能在这种都还这么温和这么关心人?他放下酒杯,只好继续看着沙瑞金一个人喝酒,继续听沙瑞金与他说话。

  有些话,沙瑞金没法与别人说,却能与李达康倾诉。

  就像当初在林城开发区的柳荫河畔,李达康能不自觉地将他所有心里话都讲给沙瑞金听,他们之间好像是有一种天然而来的亲密的默契与信任。

  沙瑞金很清楚他与李达康的这份默契与信任从何而来。本质是同一类人,自然便投缘,连古人都说“白头如新,倾盖如故”——从林城调研那场环湖二十七公里的自行车比赛之后,他就感受到古人这句话的真实性。

  确实是相见恨晚的,在汉东,他很高兴能认识这么一个特别的以前他从未见过的性格品行都特殊到独一无二的朋友。

  沙瑞金喝着酒说了许多,从他小时候被陈老收养说起,说到他读大学,说到他大学毕业参军,说到他退役后专业,说到他而今被中央调来汉东。

  “来汉东之前,我是很高兴的。我以为……我终于有机会、有时间报答他们了。”沙瑞金的酒喝得已经很多了,他揉了揉自己因酒醉而发红的眼角。

  “之前陈老被劫持的事,我也有责任……”

  李达康这句话实在不像是安慰。

  只是因为李达康再想不出别的安慰语言了,所以他只能如往常一般像个下属在上级面前检讨似的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可那是他的真心话。

  沙瑞金偏头看着他,忽地笑了一下,“达康同志,上次的事我还没有和你道歉,那不关你的事,是我太着急,也不知道怎么对你发泄出来了。”

  “沙书记,我——”李达康突然住了口。

  因为他看见两秒钟之前还是在说话的沙瑞金此时突然合上了眼睛,脑袋靠在了沙发背上。

  “沙书记?”李达康小声唤了一声。

  对方没应。

  真睡着了啊。李达康看了看沙瑞金身上紧绷得快要把扣子绷开的衬衣,思索了一下单凭自己的力气可能真的扶不动对方。然而一号楼的小保姆负责的只有每天做个早饭晚饭,定时打扫打扫卫生,这时候早已经回家了,沙瑞金的家里也只有了他一个人。

  李达康很无奈地想了想,起身将沙瑞金的身体放倒平躺在了沙发上,随后他则坐在另一边歇了一歇,一只手覆在了沙瑞金的手背上拍了拍。

  刚才就想这样安慰安慰沙瑞金,可碍于上下级这层关系,李达康还是什么都没做。

  大概是因为当过兵,沙瑞金的手指茧不少,李达康握住这只手有好一会儿没松,看着沙瑞金的睡颜,最终忍不住吻了一下沙瑞金阖着的眼睛。

  他有点不太想控制自己。

  今晚知道的事,让向来尊敬陈岩石的李达康同样痛心,然而同时在忽然间,李达康也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世事挺无常的,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李达康从来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是快将近十点了,明一大早还有个大型活动要上台讲话,李达康有些纠结地想自己现在要不要离开,可看着沙瑞金醉醺醺的样子,他叹了口气,终究是没走,关了客厅的灯,而后直接靠着沙发背,就坐在了沙瑞金的身边。

  这一觉自然是睡得很不舒服的,尤其是对于李达康而言。一是腰和脖子都有点酸,二是心里念着第二天的工作,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醒了。

  沙瑞金却还因为昨晚的酒醉躺在沙发上。

  拉开窗帘,窗外还是黑的,李达康沉吟了片刻,也没征求主人同意,去厨房看了眼冰箱里和橱柜里的食材,发现还有些小米,干脆熬了锅小米粥,配菜就懒得做了,一直紧盯着时间,到差不多了,关了火。他急速出了厨房,写了张便签用餐桌上的花瓶压着,旋即便打开一号楼客厅大门,在天还灰蒙蒙的时候离开了省委大院。

  李达康站在省委大院的门口给司机打了一个电话,先坐车回了市委宿舍——毕竟一会儿要出席公众活动,他得先在家洗个澡换件衣服,整理一下仪表才行。

  李达康上了自己专车的时候,沙瑞金刚刚醒。

  脑子懵了一会儿,渐渐回忆起昨晚的事,沙瑞金到卫生间用冷水抹了一把脸。

  得,这回在下属面前糗大了。

  要知道,一个能坚持数十年健身不间断、且十分注意仪容仪表、在基本情况下都可以保持着温和有礼态度的人,其实换言之也可以说是一个爱臭美的人。

  沙瑞金目前只希望自己昨晚安安静静睡着,没耍什么酒疯,要不然自己以后还怎么好意思再见李达康?

  也不知道达康同志昨晚什么时候走的,沙瑞金看了眼手表,发现离上班时间还早,决定先去洗个澡,把一身酒气洗掉。

  在往日,通常这个时候都是沙瑞金在院子里的晨跑的时候,一号楼的保姆摸到了规律,往往在这个时间到了省委宿舍把早饭做好,今天自然也不例外。

  可今天例外的是,厨房里竟然已经熬好了一锅粥。

  沙书记自己熬的?不可能啊。保姆觉得这关系到省一把手的安全问题,她得如实向沙书记汇报。

  “这粥不是你煮的吗?”洗完澡出来的沙瑞金便又是一身西装革履,眉目间神采奕奕。

  连昨晚的悲痛似乎也一概消失不见。

  “不是。”保姆立刻摇头,“我来的时候就看见厨房有这锅粥了。”

  沙瑞金闻言沉吟了一会儿,没说话,目光游移于四周,片刻走到餐桌旁,拿起压在花瓶下的一张便签。而便签上只有一行字:

  “沙书记,为汉东保重。”

  沙瑞金噗嗤一乐,笑出了声。

  这个李达康,会不会拍马屁啊,就一锅白粥怎么吃,也不知道弄点配菜吗?

  不过,倒是应该谢谢一下他的。


  三、

  就像八年前在林城,李达康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来哭泣,在第二天便又还是那个一贯铁石心肠、行事雷厉风行的林城市委书记。

  这一次,沙瑞金也只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来悲伤,从此还是那个一贯沉稳内敛、喜怒不形于色的汉东省委书记。

  仿佛陈岩石的逝世,对他并没有造成任何的影响。

  如今汉东要处理、要解决的问题太多了,他身为省一把手要负责的事也太多了,他根本就没有更多时间去悲伤。而陈岩石去世后不久,沙瑞金飞了一趟北京,向中央汇报工作,以至于连陈岩石的追悼会也没有参加成。

  陈岩石生前曾有遗言,死后不要开追悼会,组织同意了他的要求,但在家里弄个小型灵堂是有必要。

  去参加了这个小型追悼会的人里有京州市委书记李达康,这还是王馥真打电话给了沙瑞金,沙瑞金才知道的。

  沙瑞金从北京又飞回京州,在机场下了飞机之后,天色已然很晚,因此坐上专车他没去省委大楼,而是直接吩咐司机回省委宿舍。途中正好经过光明区,沙瑞金想了想,让司机在这儿停了下来。

  到了附近的停车场,沙瑞金下车后一下子乐了。

  本来只是想顺道看看达康同志心心念念的光明峰项目怎么样,没想到却在这儿看到了一辆车牌号为“汉000009”的奥迪。

  李达康正站在工地上和相关负责人讲话,金秘书提着一盒盒饭,远远站在一边,动也没动。

  “这是李书记的饭吗?”有个声音从金秘书的身后传来。

  金秘书只觉得这声音耳熟,但累了一天的他也没精力细想,随后答了声是啊,转头一瞧,他立刻呆住了,“沙、沙书记,您好。”

  沙瑞金温和地笑了笑,接着问:“都这么晚了,达康书记还没有吃晚饭吗?”他抬手摸了摸饭盒,都冷透了。

  一旁有眼力见的同志见这位大佬来了,早跑去通知了李达康。

  于是乎没一会儿,金秘书还没答话,沙瑞金便见李达康已一路小跑而来,笑容满面地跑到了他的跟前,“沙书记,您什么时候从北京回来的?怎么来了这儿?”

  “刚回来。顺道想来这儿瞧瞧。”沙瑞金与李达康握了握手,“没想到达康同志你也在这儿,这么晚了还不下班?”

  “政府干部哪有什么上班下班啊,随时随地还不都得为人民服务。”

  李达康此时脸上的笑,除了阳光或乖巧这词可以形容,还有一个不怎么褒义的词语同样可以描述。

  谄媚。

  从在林城开发区李达康小跑到沙瑞金跟前,沙瑞金就对李达康有了这个印象。可在随后的环湖二十七里交心谈话里,他却又对李达康有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印象。

  那就是真诚和坦率。

  沙瑞金在李达康的语言和神情里感受到了那种真,即使李达康说着不少别人听起来冠冕堂皇的大话,沙瑞金也明白李达康是真诚而坦率的——就像现在。

  “那这么晚了,饭还是要吃的。”沙瑞金忽然想逗逗李达康,“达康同志,要记得,为汉东保重。”

  听到沙瑞金最后一句话,李达康果然一愣,一时也没有出声。

  沙瑞金接着又笑说:“走吧,到我家去,你今天的晚饭我请,算是谢谢你那天……”在公共场合,当着这么多同志的面,沙瑞金没把话说得太明白,李达康能听懂就行。

  李达康笑得倒是灿烂,可却没立即答应,瞅了瞅一旁的金秘书,“沙书记,我才让小金买的盒饭。”

  “都冷了。”沙瑞金说。

  “冷了也可以热热嘛,总不能丢掉。”

  浪费可耻啊,要不是李达康谨记对面的人是自己领导,就算沙瑞金是他心上人,他也想给沙瑞金上一回党课了。

  “金秘书吃了吗?”沙瑞金微笑问小金。

  小金秘书立刻如实摇摇头。

  “达康同志你看,你饿着肚子,也别让其他同志饿着肚子。金秘书,你先下班吧。达康同志,我们走吧。”沙瑞金已经拉起了李达康的手。

  李达康根本没法拒绝沙瑞金的拉手。

  目送两位领导的背影远去,金秘书提着盒饭在后面想,沙书记的意思是这盒饭归自己了吗?

  “我刚从北京回来,有些事想和达康同志你谈谈。”沙瑞金上了专车之后,看向坐在他身边的李达康,语音忽地一正。

  是公事,李达康瞧着沙瑞金此时颇为严肃的神情,立刻正襟危坐着点点头,应了一声。

  奥迪车很快开到省委大院一号楼门前。

  沙瑞金带着李达康进了客厅,给倒了杯茶,继而请李达康坐下;李达康双手接过茶杯,倒还记着正事。

  “沙书记,您刚不是说,有事要和我谈吗?”

  “先吃饭吧。”沙瑞金笑着说,“马上饭菜就好了,吃完饭之后我们再谈。”

  保姆正在厨房里做饭,没一会儿就一个菜接一个菜地端了上来,等饭菜全部上桌之后她便自行离去,整栋房子里只剩下了沙瑞金与李达康两个人。沙瑞金顺手递了双筷子与李达康,心想这次的饭菜虽不是自己做的,但可比上回李达康亲手熬的白粥丰盛多了,用来回礼挺合适的。

  毕竟他一个省委书记总不可能亲自下厨给下级做吃的啊。

  即使他厨艺其实不错,即使他把李达康当朋友。

  李达康的厨艺好像也很不错。

  上回的粥,他最后还是用了泡菜来下,倒还是挺好吃的。

  “那天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睡着的,不但让你白跑一趟不说,还麻烦你堂堂市委书记、我们汉东的改革先锋给我熬粥,我还没和你说声谢谢。”

  “沙书记客气了。”李达康连忙笑了笑,“就是顺手罢了,我以前在家也常做些。”

  “哦?你是说你在家也自己做饭?”沙瑞金绝对不信李达康有这个时间。

  “现在当然没这个空。几年前……八年前吧,我和欧阳菁分居之前,家里的早饭基本都是我做的。”


  四、

  单纯从政治角度与工作角度来说,沙瑞金不希望李达康经常提到欧阳菁的名字。

  毕竟欧阳菁已是入狱的犯人,而李达康一个省委常委、省会城市市委书记,甚至以后还有可能升任省长与他一起搭班子,是必须与欧阳菁完全切割开来的。可是他已经在别人面前说了无数次欧阳菁是李达康“前妻”,怎么李达康还要主动提呢?

  不过这一次李达康的话却是出乎了沙瑞金的意料。

  沙瑞金实在是想不到李达康这样一个工作狂能在以前每天都给妻子做早饭。

  好男人啊,沙瑞金都有点不理解欧阳菁为什么会和李达康分居了。

  沙瑞金没忍住问了:“八年前你们分居是因为什么?”说着又笑了笑,“我可以问问吧?”

  “这嘛……八年前林城出了什么事,沙书记您也知道。自投资商都跑了之后,我工作变忙,回家的时间少了,有时候甚至就住在了办公室,对家庭的确是忽视了很多。所以,她主动要分居……我能理解她。”李达康苦笑了一下,虽然已和欧阳菁完全没了感情,但想起往事却仍有些感慨。

  那段时间,李达康当然没空再给每天给欧阳菁做早饭,他本是想等自己把开发区的烂摊子全部收拾完,等开发区重新步入正轨,他再该做早饭就做早饭,该做家务就做家务。

  但李达康没想到欧阳菁会从此主动和他冷战分居,整整八年。

  “达康同志,你应该找一个能理解你的人。”这是沙瑞金的真实想法。

  李达康无论当年还是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人民,当然应该有人去理解他、爱护他,不应该再让他觉得孤独。从在林城的柳荫河畔与李达康那场谈话之后,沙瑞金便如此觉得,直到今天沙瑞金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李达康思考了会儿,缓缓说:“其实已经找到了。”

  他不想欺骗他所爱的人。

  反正迟早也要表白的。

  沙瑞金刚喝了一口汤,听到这话,差点没呛到气管里去。

  他咳嗽了一声,看着李达康,确定自己刚才没有幻听,好半晌才微笑着问:“找到了?达康同志,你的意思是,你现在有喜欢的人了?”

  李达康笑了笑,点点头。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尽管觉得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沙瑞金还是挺为李达康高兴的。

  只是希望李达康说的人别又是第二个欧阳菁。

  在这个关键,为了汉东的未来着想,李达康也不能出任何的问题。

  沙瑞金沉默了下来,没再说话。

  晚饭过后,已经是八点了,两个人又坐到了客厅沙发上,沙瑞金先去拿了些水果,与李达康坐了会儿,这才笑着说了句:

  “达康同志,我们谈谈吧。”

  “沙书记,您说。”李达康即刻正襟危坐,专心致志起来,就差没拿个本子做笔记了。

  “不是我说,是你说。达康同志,我们先来谈你刚才说的事。”

  “沙书记,”李达康一怔,“您是指……”

  “刚才你不是说喜欢的人了吗?怎么样,进行到什么地步了?确定关系了吗?”沙瑞金的声音很和气,但眼神里隐隐透着些威严。

  他用眼神告诉李达康,这番问话他是代表组织问的。

  李达康喜欢的人可千万不要是欧阳菁第二,高小凤第二更不行。

  李达康的手指轻轻敲在了皮沙发上,没有声音。

  但他好像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自己在紧张。意识到了这点,李达康突然有些烦躁,自己竟然在紧张,这样子待会儿沙瑞金真要找自己谈工作了,那自己还能好好谈吗?

  还不如赶紧把这个问题先解决了。

  李达康做事从来都是决定了之后就行动,

  “他现在还不知道,沙书记。”李达康直截了当地说,“不过您放心,沙书记,这个人您认识的。是您。”

  沙瑞金觉得他没听懂李达康说的话。

  一定的,没有听懂。

  他犹豫着问:“是我……达康同志,这是什么意思?”

  李达康完全坦诚,没有迟疑:“我是说,我喜欢的人,是沙书记您。”

  沙瑞金登时懵了一会儿,再一次确定了自己没有幻听,他仍然保持了极度平静冷静的语气,“达康同志,你在和我开玩笑吗?”

  “沙书记,您觉得我会开玩笑吗?”

  任何人都有可能开玩笑,李达康却不是会开玩笑的人——更何况还是这种玩笑。

  沙瑞金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被一个男人、还是自己的下级爱上了的事实,随后依然云淡风轻地问:“怎么会突然告诉我这个?”

  “不是您问的吗?”要不是沙瑞金非得问,他还真不打算在这个时候说。

  沙瑞金不禁笑了一下,听李达康这口气,还是自己的错了?

  “那我不问,你就不会说了吗?”

  “不,我会说,只不过可能不是今天。”李达康回答沙瑞金的问题基本没有犹豫,“沙书记,我知道您觉得我这样突然,不过……请您相信,我确实是真心喜欢您的,无关您的身份,我想要追求您。”

  沙瑞金相信。

  李达康的政治智慧不低,可为人却从来都是真诚而坦率的——这一点,在汉东各市各县调研考察了那么多日子,与李达康相处了那么多日子,沙瑞金早就知道。

  而正是因为知道这点,沙瑞金才会将李达康当朋友。

  仅仅是朋友。

  “你就不怕,如果我讨厌同性恋,以后会在工作上为难你吗?”沙瑞金沉思了片刻忽然问。

  “您会吗?”李达康扬扬眉,“如果沙书记您是这样子的人,那我也不会喜欢您。”

  李达康不愧是李达康,不愧是秘书出身,不着痕迹拍马屁的水平太高,沙瑞金想,别的同志每次恭维他,他都会觉得很烦,只有李达康恭维起他来,他竟然还会挺满意。

  沙瑞金觉得他是真的很喜欢和李达康相处的,那会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可是恐怕,从今天开始,这种放松再也不会有了。

  “达康同志,你说得对,公归公,私归私,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今天我们的谈话都不会对我们今天的工作造成影响。还有,你放心,我不讨厌同性恋。”沙瑞金顿了顿,“但是,很抱歉……”

  “沙书记,您也放心,无论工作还是生活,我都不会给您造成困扰的。”李达康听到沙瑞金最后三个字,便已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我以后不会再提这件事。”

  但不提,不代表会停止追求。


  五、

  沙瑞金闻言松了一口气。

  今后他和李达康在工作中相处的时间那还多得是,他不希望因此与李达康产生什么尴尬从而影响了汉东的工作。

  李达康却比沙瑞金更快地将话题转到工作上来。

  “沙书记,您之前说,我们吃完饭再谈其他事……”

  “嗯。”沙瑞金点了点头,“还是你先说说吧,光明峰项目和老城区改造、轻轨延长工程,还有京州的其他事,我都想听达康同志和你和我讲讲。”

  李达康后悔他没带资料来。

  不过就算没有带资料,有关京州情况的方方面面都装在了他的脑子里,李达康本人就是一座图书馆,他只凭一张嘴也可以和沙瑞金讲得清楚明白。

  沙瑞金开始佩服起李达康来了。

  自己刚刚知道一个爆炸性的消息,都还没缓过神来呢,李达康作为这个爆炸性消息的其中一位当事人,怎么就能如此心无旁骛,在不到十秒的时间里又全心全意投入到工作中?

  沙瑞金脸上的微笑温和而友好得可以上新闻联播,但他此时满脑子都重复着两句话。

  自己被一个下属兼朋友告白了?而且对方还是男性。

  可是渐渐的,当李达康讲到关键处,讲到京州许多的沙瑞金也关心的问题时,沙瑞金不由自主地聚精会神了起来,偶尔也插上几句话,或更具体地询问,或与李达康一起讨论。

  末了,李达康检讨起了最近京州GDP下降的问题,自己应负的责任。

  “诶,达康同志,你也知道,因为反腐的事,最近汉东的GDP全面下降都很厉害。”沙瑞金朝李达康压了压手,制止了对方没完没了的自我批评,“京州只是其中一个方面。”

  “我知道,可是沙书记,这事其他市的同志们应该检讨,不代表我就可以不检讨了吧?”

  “但比起其他市,京州GDP的下降其实还是要好得多的。”

  “沙书记,”李达康笑得还是和顺,可话锋里却一点都没接受沙瑞金对自己的爱护,“哪有不和好的比,只和坏的比的道理?”

  沙瑞金一下子笑了,“你说得对。”

  李达康的确是一个特别的干部,沙瑞金想,可是汉东甚至中国,需要这样特别的干部。

  “那么,对现在汉东经济全面的下滑,达康同志你有什么看法?”沙瑞金紧接着问。

  李达康这次的回答却没有那么快了。他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谨慎着开口:“沙书记,我是京州市委书记,在其位谋其政嘛,关于京州的问题,您问我的我一定会答……”

  “达康同志,别忘了你也是省委常委。你的眼界要大,你的能力也不应该只局限于京州。”沙瑞金打断了李达康的话,站起身,走到了窗边,双手撑到了窗台上,看窗外的星空夜色,“听说过最近的一个说法吗?因为汉东的大反腐,而导致了目前的汉东干部一个接一个地被撤下来,再无人可用,”

  “怎么会无人可用?沙书记,我知道这些日子您和田书记、吴部长他们也发现了不少好同志。”李达康走到了沙瑞金的身后,还带着讨好的笑,“而且,我相信也一定还有没发现的、等着我们去发现的同志。”

  沙瑞金想了想,没立刻接话。

  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说,是,很我发现了很多好同志,但再多的人却都比不上达康同志你一个,你是我最需要的,也是汉东人民最需要的。

  三分拉拢,七分真心的话——然而现在的沙瑞金说不出口。

  现在他再说这种话,会不会让达康同志产生误会?即使李达康不会误会,让李达康因此加深对他的感情总归是不好的。

  他只是说:“我是汉东省委书记,如果汉东的班子真的出现了无人可用的情况,那是我的失职,该由我来负责任。既然这样,就更不能因为我的失职,还让那些牛鬼蛇神待着原本应该是为人民服务的岗位上继续祸害人民。——我真要这么做了,那就不仅是失职,更是抛弃了我们共产党人的底线和原则。”

  “对,沙书记,您这句话说得好。”李达康完全赞同,“要是明知有的人有问题,却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不处理,哪还来的公平正义和法律尊严可言呢?”

  沙瑞金回过头看向他身后的李达康,看了有须臾,忽然笑着问:“你真这么想?”

  李达康只回了一句:“汉东早就应该改变了。”

  “是吗?”沙瑞金接着问,“现在这种改变也是达康同志你所希望的?”

  “我不希望这种改变给人民造成了另一种负面的影响,但不代表改变就是错的。法无禁止即自由,大胆尝试大胆闯,我当年和林城的同志们就是这么说的,任何尝试都有可能出错,但总不可能因此不去尝试。”

  尽管如今汉东的情况与当年林城的情况完全不同,但反腐也是一种尝试——如果因为反腐影响了GDP,那想办法就把GDP给搞上去,可这并不代表反腐是错的。

  “但汉东现在这个状况,我的确是有失职的地方。”沙瑞金缓慢地说,“我向中央做了检讨,也做了保证,要在今年之内把汉东全省的GDP搞上去。我今后还能不能再升一步,就看这个保证能不能做到了。”

  李达康看着沙瑞金的侧脸,沉默了好一会儿。

  都说沙瑞金是带着尚方宝剑来汉东斩妖除魔的,可是这把剑太过锋利,斩妖除魔的同时也有可能伤了自己。

  原本沙瑞金在中央任职时是前途无量的,而今却被困在了汉东下滑的GDP里。

  可李达康相信沙瑞金不会后悔。

  玉宇澄清万里埃。

  他知道沙瑞金和他的理想是一样的。

  “达康同志,给你透个底。”沙瑞金有点突兀地又好像是终于说到了这里似的,“可能不久后,中央对你的任命就要下达了。”

  是沙瑞金向中央的推荐以及请求起了很大的作用。

  我需要先锋,需要和我一起掌舵的人,需要一个熟悉汉东了解汉东的同志。

  沙瑞金的话让中央最终下定决心确定了汉东新省长的人选。如果一年之内,汉东的GDP达到了沙瑞金向中央保证的那个目标,沙瑞金和李达康会一起前途无量;可若是达不到,沙瑞金和李达康就一起算着日子等退休吧。

  本来,今天邀请李达康到家,沙瑞金的原意便是与李达康推心置腹谈一谈,也将他与中央的对话复述给李达康听——带着一点收买人心的意思,只是很少很少的一点,他更多的是希望李达康能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完全地信任他,与他并肩作战。

  为汉东的未来以及汉东的人民而并肩作战。

  可是这番话如今依然不能说。

  任何让李达康有可能加深对他的好感的话,他如今都不能在李达康面前说了。

  “沙书记,谢谢您。”

  沙瑞金不说,李达康也明白。

  他们之间就天然的有那种默契,很多话,只说一句,甚至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清楚对方所思所想。

  或许是因为他们本就是同类人。

  沙瑞金皱着眉头,心忖,在以后的相处里,他是不是应该对李达康冷漠一些?

  如果自己在明知李达康对自己有感情的情况下再像以前那样明显地偏袒对方,让李达康对自己的好感越来越深,可自己终究是不能接受李达康的感情——这对李达康的伤害恐怕有点大。

  这对李达康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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