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李】字如其人(6-10)

  六、

  沙瑞金没听懂这位不知名同志话里的意思。

  这句话,这位不知名同志刚刚不是已经说过一次了吗?沙瑞金眨眨眼睛,向李达康表示疑问,李达康却走去一旁老妪身边,确定她手里的百元大钞的确是假币,便低头拿手机拨110报警了。

  沙瑞金转而去看那位老妪的情况。

  这边安抚人民群众,那边教育不法分子,李达康打完电话,脸上的表情冷硬,眼神也冷冽,语气更为严厉,毫不客气地问了那纹身青年的话。

  虽然,与其说是问话,倒不如说是训斥。

  正在旁安慰老妪的沙瑞金不禁侧过头,看着他身边人脸上冷冰冰的神色,忍不住微微笑了。

  方才还在想这位不知名同志的声音似是军刀出鞘,这会儿这感觉便更深了。

  军刀出鞘之后是会伤人的。

  但沙瑞金是军人,最锋利的军刀与最好的枪一向都是他的最爱。

  待到警察到来之后,两人先行离开。毕竟如今的身份在那里摆着,他们都不想暴露,给别省公安部门的同志造成苦恼。

  “我们见过的,同志。”还是在河堤边上,昏黄的夕阳里,李达康冲着沙瑞金笑了一笑,没有之前的客气,更真诚。

  “嗯,我记得,是在今天中午。”沙瑞金很和气地微笑。

  “不是今天中午,也不是在南京。是在上海,你还记得吗?”

  沙瑞金这下倒是怔了怔。他只有尚在部队工作的时候在上海生活过一段时日,且大多时间都是待在军营里。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变革社会中的政治秩序》。”李达康给了一个提示,“还有,谢谢你的照片。”

  “是你!”沙瑞金一下子记了起来。

  大概是都觉得缘分奇妙的关系,生疏感在他们之间消失,彼此也不再客套,边走边聊,他们在附近随意找了个茶馆坐下,要了两杯茶,才继续谈起了天。

  “那天我回去之后就接到了部队的紧急任务通知,需要在规定的时间归队,所以第二天没能和你见面,我还没向你说声抱歉。”沙瑞金在为自己多年前的失约做迟到的解释。

  “我知道,第二天你战友跟我说了。不过这有什么好抱歉的?难道跟我见面比你部队任务还重要?我可没这么大的脸!”李达康的声音还是很清亮,无所谓地笑,“倒是没帮你做成信使,就收了你那么多照片,我很过意不去。我还一直想着,什么时候把相册还你,可惜这次没能把相册带来。”

  “你这个表情,可不像过意不去的表情哦。”沙瑞金打趣地说了一句,接着又开口,“还它做什么?不是已经送了你。”

  “我当时和你要的只有上海的建筑照,其他的你可没答应送我。”李达康偏偏头,忽然想起相册里某几张照片,好奇问,“同志,你是不是参加过对越反击自卫战?”

  “是,那年我刚大学毕业,入伍还没多久。”

  沙瑞金与李达康讲述起自己当年这段经历,确实是相当骄傲的,因此他的语气也不掩饰。因为这种骄傲,就像李达康建设好一座城市之后的骄傲。

  李达康能体会得到,能理解得了。

  “你的相册里好像有一张你那时的照片,你当时,受过伤?”

  一边问,李达康还一边打量起了沙瑞金的身材,回忆起两次对方擒拿术的身手,不得不说,是挺潇洒帅气的。看来,那些伤并没有给对方留下什么严重的后遗症。

  “怎么这么看着我?”沙瑞金挑了挑眉问,没待李达康回答,又笑了笑,“那些伤早不碍事了,你看,也不影响我现在动手是不是?诶,说起来,怎么每次遇到你,我都得动一回手呢?”

  “我也奇怪呢,怎么每次遇见你,都有不好的事发生呢?”

  “或许,这就是上天特意安排我们一起去打击邪恶,创造太平世界的?”

  沙瑞金说了一句明显的玩笑。

  因为和对方聊得畅快,彼此都觉志气相投,明明已是年逾四十的沙瑞金也不由露出了些孩子气。

  李达康知道这只是一个玩笑,但在听到“太平世界”这四个字时,他心里确实生出了一阵感慨。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理想。

  却向来都很少有人能够理解的理想。

  “你是共产党员吗?”李达康笑着说,“还信上天啊?”

  “失言了。”为了证明自己是一个绝对合格的共产党员,沙瑞金连连认错,“你信我,我真的是一个无神论者,所以你可别去纪委那里举报我。”

  李达康又一笑。

  “不过,太平世界当然是要创造的。”他笑完之后又郑重说,“不靠什么上天,只靠自己。”

  沙瑞金这次闻言后没有出声,看着李达康,只点了点头。

  李达康可以确定,他在对面同志的眼中看到了欣赏。

  他和无数同志说过差不多类似的话,早习惯了那些同志听到他这句话之后虚假的笑容,倒是沙瑞金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李达康觉得他和对面同志的确是挺有缘的,而且这应该一段挺不错的缘分,或者说友谊。

  这时候的李达康还没被赵立春打发到林城,他便也没有像到林城之后那般全服铠甲地把自己武装起来。

  交个朋友,并不是不可以的事。

  李达康想了想,忽然向他的这位尚不知道名姓的朋友提出一个问题:“问你个事?”

  “什么事?”

  “你刚刚说,你参加对越反击自卫战那年才刚刚入伍,上战场的时候就不怕吗?”

  身为一个血性都隐藏在骨子里的男人,李达康对军事的兴趣还是颇浓的。


  七、

  “怕什么?”沙瑞金无所谓地笑笑说,“在战场要是害怕,畏畏缩缩不敢前进,死得更快。”

  李达康颇认同沙瑞金这句话。

  他觉得搞城市建设,搞改革发展,那也是一样的道理。

  于是乎很自然地,他也把他的心里话说了出来。

  沙瑞金听罢一挑眉,脸上带着笑容,说:“想不到同志你还是一个改革家?”

  沙瑞金原以为,他说完这句话,会看到对方摇摇手,自谦地表示自己算不上。哪知,对方听了却完全没有反驳,只笑了一笑,相当自信的笑容,算是认可了沙瑞金的评价。

  这剧本走向和自己想的不一样啊,沙瑞金看着对面的同志眼里透露出那一点的自矜自傲,忽然倒也忍不住笑了。

  “我有长辈,曾经参加过抗日战争。”沙瑞金突然就想和这位同志分享更多。

  “抗日战争?八路军还是新四军?”

  李达康的眼睛明显瞬间便亮了,手肘撑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在听到沙瑞金“八路军”这三个字的答复,他的神色里还透着尊敬。

  他对这些老一辈的无产阶级者一向极度是尊敬的。

  “我家老头那年参军的时候还年轻,也是没有任何的经验。其实你刚刚问我的问题,我小时候也问过他。”沙瑞金接着说,“我刚刚回答你的答案,也是他以前告诉我的。而且那个年头,选择了上战场的人,一心想的都是如何抵御外侮,报效国家,没有任何别的私欲,正如当年黄埔军校的对联:‘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革命者来。’——这是革命者的精神,无欲则刚嘛。”

  无欲则刚,李达康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莫名着想起这些日子赵立春与赵瑞龙那些明里暗里对他所言的交换条件,愣了一会儿。

  当年许多老一辈革命者都能做到的四个字,如今在党内的同志,为什么却有这么多都不能再做到?

  甚至为了一己私欲而去破坏党的形象?

  “同志,你有心事?”沙瑞金发觉对面的人似乎在出神。

  “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李达康赶紧把飘到别处的思绪给拉了回来,“岳飞的这句话和当年黄埔军校那副对联倒是差不多的意思。我在想,我们中国历史上本来就一直有这种精神。”

  所以,李达康也从来没有感受到孤独。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那都是他精神上的同道者。

  沙瑞金总觉得李达康说这句话时,心里似乎想着别的什么事。

  但他没有细问。

  他只点了点头,用微笑表示赞同。

  “诶,你说的你那位长辈——”李达康突然询问,“是你之前在上海跟我说的那位,在京州工作的长辈吗?”

  “是他。怎么了,同志你是还想帮我当信使?”

  “恐怕不行了。”李达康很认真地说,“我现在在吕州工作,这次交流结束之后也得立即赶回吕州,没有去京州的时间。对了同志,你现在是,转业了?”

  “好些年前就转业了,我现在是在裴州市工作。”

  果然是外省的同志啊,李达康心里想着,却也没问对方的姓名与具体职务。

  他们都很默契地没有问对方的姓名与具体职务。

  既然这是个偶遇,既然如此有缘,他们都彼此心照不宣地将双方的交流当做了私下里朋友的交流。而在不知道对方具体身份的情况,更可以敞开心扉,畅所欲言。

  从茶馆里走出,沿着秦淮河岸走了一会儿,又去了北岸的夫子庙,边走边聊走,沙瑞金的话题忽然转到了当年他们都想要的那本上上。

  “原版的《变化社会中的政治秩序》,这书你还想看吗?我已经看完了,要是你还想要的话,等我回云庆,给你寄过去。”

  “敢情同志你是看完才想着送人啊?”李达康笑笑,摇摇手,“我后来在别的地方买了,用不着了。”

  不过,既聊起这个话题,他们又谈了谈自己最近所看的书籍,交流了一会儿感觉,彼此都更觉投契。

  直到他们从夫子庙走回招待宾馆,一起进了电梯。

  沙瑞金一边按了七楼的键,一边询问了李达康所住的楼层层数,得到对方的答复之后,他才又按下了一个“9”的符号。

  “同志,再见。”沙瑞金握了握李达康的手,先出了电梯。

  这一回,肯定能再见。

  至少明天能再见。

  沙瑞金一路回到自己房间,想着那位不知名同志话里提到的“吕州”关键词,打开笔记本电脑,查了一下此次与会人员的名单。

  参加交流会的吕州的干部只有一个人。

  吕州市市长李达康。

  汉东省省委书记赵立春曾经的秘书,如今汉东省最年轻的大市市长。

  好奇心起的缘故,沙瑞金搜了搜这位李市长的资料,便隐约有了一种感觉——从这两条信息来看,这位同志似乎挺前途无量啊。

  沙瑞金搜索着李达康,李达康也在自己的房间里搜索着沙瑞金。

  很好查,毕竟来参加交流会的裴州干部也只有一个人。

  裴州市市委书记沙瑞金。

  已经是省委常委的副省级城市的市委书记,同时也是最年轻的省委常委。

  李达康窝在椅子里,这位同志倒是挺前途无量的。


  八、

  接下来的发展交流会持续了四天。

  吕州与裴州距离不近,之间自然便没有什么可谈的合作项目,而李达康在这四天里忙着陪赵立春会见汉东周边省的领导进行各种洽谈,只偶尔碰见了沙瑞金时,会打一声招呼,叫一声瑞金同志。

  都是在政府部门工作的,能查出对方名字实在是太简单的事,沙瑞金当然也没问李达康是怎么知道自己名字。

  到了第四天的中午,发展交流会正式落幕。

  他们还有一个可自由安排的下午,而次日一早就得回到各自所在的省份。

  沙瑞金到达招待宾馆,进入电梯,这一次他让秘书先回房间休息,而自己则直接到了九楼。

  “我说你是脑子进水了还是不想干了?这就是你交给我的分析报告?你自己看看,错误有多少——”李达康语速飞快,一边往自己房间走,一边训得自己秘书不敢抬头,还想继续说下去,一偏头,却蓦地看见附近站着一个人,随即一怔。

  “瑞金同志,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来找你啊。”沙瑞金上前了几步,打量着对方头上清爽的短毛,并不像一般的高级干部那样梳着大背头还打着发蜡,越发觉得对面这人很有趣,“明天就要分别了,今天能不能邀请达康同志陪我再聊聊天?”

  不然以后就没得聊了。

  可是他实在是很难得遇到能和他各方面都聊得那么合拍的人。

  李达康没立刻答应,犹豫一会儿,“我还要看几份文件,大概需要两个小时。”

  天大地大,大不过工作;朋友再重要,也重要不过工作。

  “好。”沙瑞金立即说,“那我在我房间等你?”

  李达康点头。

  说了再见,然后他转身,便又接着方才的批评训起了他身边的小秘书。而沙瑞金站在他身边几步的距离,却未即刻转身,终究忍不住没出声地笑了笑。

  两个小时之后,李达康来到沙瑞金的房间。

  才被沙瑞金带着进了门,李达康第一眼,便看见前方书桌上铺着一张宣纸,用镇尺压着,一只粘了墨的毛笔搁在一旁笔床上,白纸上三个黑色大字:“宁静致”——应该还有一个“远”字没有写,李达康心想。

  “你这是在练字呢?”李达康笑问。

  他一边说一边上前观察,沙瑞金的字写得还真是好看,笔画圆润,笔锋流畅,仿佛行云流水,但横竖点提撇捺,每一笔却皆有骨力,锋芒暗藏。

  这样的字,写“宁静致远”再合适不过。

  李达康倏然觉得,他面前的这个人就很有宁静致远的气质。

  当提起笔,沙瑞金将最后一个“远”字落下,才说:“不是练字。达康同志,我们这次再遇见也算有缘,就要分别了,这算是我送给你告别的一件礼物吧,你别嫌弃就好。”

  “送我我的?”李达康一愣,低下头又看了一会儿宣纸上四个大字。

  是真写得好,但这四个字的意思,怎么觉得沙瑞金话里有话呢?他抬起头,郑重其事地问:“瑞金同志,你是不是觉得我一点都不宁静致远啊?”

  想起这一回的初次再见时对方打着电话低声吐出一句“谁激动了”的语气,想起刚刚对方冷着脸色训秘书时的眼神,沙瑞金没回答李达康的问题,却是握着笔,直接笑出了声。

  李达康瞪了沙瑞金一眼,瞬间抽走了沙瑞金手中的毛笔。

  “哎,达康同志,你这是干嘛?”

  李达康没应声,见纸上墨迹已干,便小心翼翼卷起放到一边,另拿了一张宣纸铺平,手中毛笔沾了墨,一会儿四个大字便书写了出来。

  无欲则刚。

  “算是我的回礼吧,瑞金同志。”李达康把笔还给了对方。

  “这是什么意思?”沙瑞金问。

  “是你之前跟我说的。升官发财,请走别路;贪生怕死,莫入此门。——无欲则刚嘛,这是革命者的精神。”

  这是每一个共产党员都应该拥有的精神。

  赵立春将这精神丢了,那么多党内的同事都将这精神丢了,李达康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依然还保持着这样精神的同志,他希望沙瑞金不要将这股精神丢弃。

  “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沙瑞金笑着问,“达康同志,这算是对我的勉励吗?”

  李达康也笑,算是默认。

  沙瑞金低下了头,他发现李达康的字也有锋芒,但与他不同的是,李达康笔锋的锋芒是外露的。

  仿佛壮士拨剑,神采动人。*

  这样的字,的的确确够资格称得上一个“刚”。

  他忽然抬头看向写字的人,那一副挺立的笔直的腰杆。

  这样的人,也的的确确称够资格得上一个“刚”。

  “谢谢。”沙瑞金微笑说,“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

  *“壮士拔剑,神采动人”出自米芾《海岳书评》。


  九、

  李达康回到吕州,将那幅“宁静致远”装裱起来,挂在了市政府市长办公室的墙上。

  高育良踏进李达康办公室的门后,第一眼看见这幅新换的字,扶了扶眼镜,心里默默想,你李达康要真能做到宁静致远,那估计汉东GDP倒数第一的城市立马就得变成正数第一。

  李达康的确没能做到宁静致远,因此汉东GDP倒数第一的城市到底是没有变成正数第一。

  而变成正数第一的,是原本倒数第三的林城。

  在李达康去了林城之后。

  参加完交流会,回到吕州的李达康在两个月后就被省委调到了林城任市委书记,他把那幅字也带上,挂在了林城市委大楼的市委书记办公室里。

  而林城十年里,每一个站在市委书记办公桌前低头听着李书记训话的林城干部,在一抬头看到办公桌背后墙上那四个大字时,心里涌出了都是与当年高育良同样的想法。

  倒是周桂春是个例外。

  周桂春最近很热爱书法,于是给李书记汇报工作时看着墙上挂着的高水平书法就忍不住羡慕,在正事谈完之后,与自己的顶头上司聊起了闲天,“这字写得可真漂亮,一看就是有功力的。我最近的书法老师就跟我说,我的字是江湖体,登不得大雅之堂。”

  “挺闲啊桂春,你还有空跟书法老师上课呢。”李达康看着手里文件,头也没抬。

  “就是因为没空啊,只偶尔学了一两次。”周桂春赶紧赔笑,“所以我的字还是那么差。”

  李达康没再接话,他忽然想起了这幅字的书写者,想起了沙瑞金。

  距上回沙瑞金来信,已过去了大半年,他忙着收拾李为民落马后开发区的烂摊子,忘记回信,一直忘到现在,这会儿终于因为周桂春的话记起,但过去这么久的时间再回信,好像也不太合适?

  自那次南京分别之后,他与沙瑞金有了对方的私人手机号码与联系方式,本就一直都是有通信往来的。

  可现在,却是因为他的缘故,他与很难得认识的投缘朋友断了联系。

  李达康揉揉眉角,莫名其妙地在这时想起了欧阳菁。

  也是因为这段时间长期加班没有回家,又经常忘记与欧阳菁联系的关系,欧阳菁已与他冷战分居了有很长一段时间。李达康的心中说不愧疚是假的,但没有办法,他所有时间都给了林城的百姓,再分不出一分一秒给他自己,给他的家人和朋友。

  他当林城市委书记一天,心里首先装着的就得是林城的百姓。

  欧阳菁怪他,他没有办法;沙瑞金若是因为他没回信这件事而怪他,他也没有办法。

  就这样吧,李达康懒得再想这件事。

  他接着看起了桌上的文件。

  林城的发展改革是一个奇迹,或者说是一个神话。

  全中国的政府干部当然都听说过这个神话,以及创造这个神话的林城市委书记李达康。

  而沙瑞金也不例外。

  何况这个神话的创造者也算是他的朋友,这使得沙瑞金在闲暇时比其他人更为关注林城。

  他有关注林城那年的一飞冲天,也有关注林城那年的突然低谷——而联系便是从这一年开始彻底断了的。

  虽然之前他们通信也不多,但基本还是能一直保持不断的,聊聊各自最近看的书,聊聊社会上的大事,交换交流着彼此的想法。以至于沙瑞金许久没再收到李达康的回信时,他还担心李达康出了什么事,上网查了一下新闻,林城市委书记好端端地还在昨天的某新闻发布会上讲话呢。

  沙瑞金在思考,自己是再写一封信寄过去,还是直接发一条短信问问情况?在犹豫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个消息。

  这一年,林城的GDP从汉东全省第一落到了汉东全省第五。

  沙瑞金的那条短信没有发,信也从此没再写,同为政府部门工作的高级干部,也都管理过一个城市,沙瑞金当然可以理解在那种情况下李达康有多焦头烂额。

  作为朋友,没法帮忙,也不能打扰添乱啊。

  但沙瑞金依然关注着林城,当看到林城的GDP终于又恢复到汉东全省第一、林城开发区成为汉东一张名片时,他是打心眼里为李达康感到高兴的,也为生活在林城的百姓感到高兴。

  后来,沙瑞金的关注转到了京州。

  只短短六年时间就在李达康的建设下成为逼近一线城市存在的京州。

  沙瑞金挺为自己的朋友感觉到自豪。

  时光匆匆,当沙瑞金突然接过了中央递给他的那把无形的“尚方宝剑”之后,除了工作问题,他心里想起第一件私事便是退休在京州的陈叔叔与王阿姨,而第二件私事……他坐在办公桌上,看着墙上挂着的那幅“无欲则刚”的,笑了一笑,缘分真的是很奇妙。

  这算缘分吗?李达康看着汉东省新任省委书记的名字与照片,说不清心中是何感受。

  朋友就这么突然变成直属上下级关系了?也不对,李达康心想,这么多年都没再联系,还是自己主动断了的联系,沙瑞金还能把他当朋友吗?

  李达康坐在办公桌上,看挂在墙上的“宁静致远”的那幅字,心里生起担忧。

  要是他们一直都有联系还好,那这字挂着也就挂着了;可是自己主动断了联系这么久,这字却还挂在自己办公室墙上,真不会让新书记以为自己是在借此套近乎?

  和对方的关系不同了,李达康的心态便也不同了。

  何况,如今的李达康远比十年前的李达康更为爱惜他的政治羽翼。

  “小金,明天你去买幅新的字画,把墙上那幅字换了。”

  “好的,李书记。”金秘书答应后却怔了怔,“可是,为什么要换这个啊?李书记,新字画您想要什么样的?”

  是啊,这四个字字他从吕州待到林城,从林城带到京州,突然间就换了,其他人也会觉得奇怪吧?李达康想了想,说:“算了,这件事不用你办了。”

  他拿起手机,打给了周桂春。

  “桂春同志,你明天是不是要代表林城市委来京州去省委开会?”

  “是啊老领导,您是有什么指示吗?”

  “你以前不是跟我说过,我办公室里的那幅字不错,你临摹过一幅吗?要是你那幅还在的话,明天就带过来一下,我可以出钱买。”

  “老领导……”电话那边显然是愣了一会儿,“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字是江湖字啊,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您把这个要去干什么?”

  “你就直说,答不答应吧。”

  “好、好吧。”

  李达康满意地说了声谢谢,随后便已将手机挂掉。


  十、

  沙瑞金还未到汉东之前,沙李配的风声便已在汉东政坛悄然传了起来,而后愈传愈盛,盛到一心埋头于工作的李达康也无法忽视。

  平心而论,他是挺喜欢这个传言的。

  在他和沙瑞金还有通信往来的那些年,他们互相交流各自的思想甚至政见,便有许多契合处。李达康有理由相信,如果与沙瑞金搭班子,他们会合作得愉快。

  况且,他也的确想当上省长,能为所有汉东人民做事的省长。

  可是,这个传言究竟是怎么传起来的?沙瑞金如果知道了这个传言,到底会有何感想?时隔八年没再有任何的联系,沙瑞金现在是怎样的人,自己也不清楚,要知道时间是能改变一切的。

  想这些问题,占用了李达康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随后他又将全身心地投入到了工作中。

  而直到后来丁义珍出了事,他也只是更加拼命工作,收拾光明峰项目的烂摊子。

  沙李配的传言,同样传到沙瑞金的耳朵里。

  这些年,他比任何人都更为关注林城和京州的变化,李达康的发展建设城市的能力有多强,他自然都是看在眼里的。抛开私交,如果能与这样的实干改革家在一起搭班子,是他所求之不得的。

  可沙瑞金也没忘了中央让他带着那把无形的“尚方宝剑”来汉东的目的。

  李达康是传闻中赵立春的心腹。

  这怎么可能呢?沙瑞金想起那为数不多的几次与李达康的碰面,那好些年的与李达康的通信,对方的语言里与文字里的赤诚,他是能感受得到的。

  沙瑞金不愿意相信,这样一片热衷的、提起党和国家之时眼睛会发光、文字会闪光的人,会与赵立春有所勾结。

  沙瑞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些天的调研,沙瑞金收获不少,也听到了许多干部口中的霸道无趣的李达康。就在他还想继续调研下去之际,一一六的一场大火让他改变了计划。

  时隔八年,李达康再次接到沙瑞金的电话,首先听到的是一通批评。

  他还得赔着笑。

  虽然如此,但他很清楚、也承认在一一六事件的一开始,他的处理确有失误。他不是不懂认错的人,因此沙瑞金的批评,他全部接受。而将手机递给陈岩石之后,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原来,沙瑞金提过好几次的长辈便是陈老。

  时隔十六年的再次相见,却是在省委常委扩大会议上。

  伴随沙瑞金的一句“谁激动了”,李达康与高育良同时转头,都怔了一怔。

  李达康怔得更厉害。

  十余年没见,这人长相没什么变化啊,身材也还是挺不错,倒不愧是当过参过军的人。

  “开会。”沙瑞金从他们身边走过,走到会议桌边,也没有特意多看谁一眼。

  李达康立即清醒过来,目前对方和他只是、也只能是上下级关系。所幸李达康的应变能力向来都是很快,于是三秒钟之后,已与高育良一同走到了沙瑞金面前,在脑海中清除曾经与沙瑞金的所有交情的记忆,心中想这只是自己上级,笑眯眯地招呼了一声:“沙书记。”

  “育良同志,达康同志。”沙瑞金与对面两人都握了握手,却在高育良没注意的时候,小声凑在李达康耳边说了一句:

  “宁静致远啊,达康同志。”

  说完,他就与其他前来打招呼省委同志一一握手招呼,认识交流。

  包围着新任省一把手的人太多,李达康并不想挤上去。

  李达康还在想沙瑞金那句话。什么意思啊?明明自己已经做好了单纯把对方当上级的准备,沙瑞金来这一套是什么意思?

  但不管李达康这么想,曾经的投缘交流都会在他们心里刻下痕迹,因此这一次的会议上,顺理成章地他们在工作中一拍即合,开始了他们的第一次合作。

  沙瑞金在会上时不时会将视线投到这位省会市委书记的身上。

  他听陈老讲党课的时的神情,还像他曾经听自己讲对越反击自卫战时的神情一样专注热枕;他讲祁同伟哭坟的故事时,仍然是那么坦坦荡荡,眼神明亮而真诚;他听别的同事讲话时,似乎总有个手里玩笔的习惯——这一点倒是沙瑞金才发现的。

  直率坦诚而有趣。

  十六年没再见面,八年没再联系,沙瑞金这时发现,如今的李达康和他印象里的李达康好像没什么区别。

  至少暂时看起来没什么区别。

  这让沙瑞金感到欣慰,忍不住在会上也笑了起来。

  直到会议结束,与会成员都准备收拾东西离开时,沙瑞金突然说了一句:“达康同志请留一下。”

  其他与会者看了李达康一眼,心里皆想,这位新任省一把手估计是要和李达康私下好好说一下一一六事件了吧?

  是要说一一六事件,还是要说好久不见?李达康手里转动着笔,心里也在揣摩着沙瑞金的心思。

  可别是后一句,李达康暂时还没想好如果沙瑞金要说的是后一句,他该怎么回答。

  所以,李达康决定使用出他一贯的战术,先发制人。

  “沙书记,我要向您检讨。”待会议室再没有了其他人之后,李达康已站起了身,郑重说,“关于一一六大风厂的事件,我需要负主要责任,这个责任我不推脱——”

  沙瑞金的一句“好久不见”因为李达康的滔滔不绝登时噎在喉咙里,没法再说出口。

  “达康同志,这个事我们待会儿再谈。”沙瑞金只好朝着李达康压了压手,带着安抚意味,随后问,“我想先问你个事。”

  “沙书记,您说。”李达康脸上带着乖巧的完全不让人觉得讨厌的笑。

  与之前他们在上海和南京见面时的笑容完全不同。

  真不愧是做秘书出身的,沙瑞金盯着李达康,心里一边想,一边却又觉得好像不管李达康哪种笑,看着都会让人觉得舒服。

  “达康同志啊,我很奇怪啊,你说——”沙瑞金想了想,缓缓开口,“怎么我每次遇见你,都有不好的事发生呢?”

  李达康愣了一愣。

  秘书出身的人还有一个特长,就是记忆力好到出奇,因此尽管已隔十八年,李达康也没刻意去记,他还是很快想起,沙瑞金问他的这句话,似乎便是十六年前他在南京问过沙瑞金的话。

  可是他现在却不能用沙瑞金当时的回答作为他此刻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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