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八点四十三分,金秘书还在省政府大楼加班。
他左胳膊夹着好些份文件,右手还拿着个手机,一边跑一边单手打字——这是他多年陪着领导加班练出来的本事,一只手打字都能打得又快又准确。
但打字必须低着头的。
于是乎,金秘书差点在走廊过道撞上一个人。
幸好,那个人曾经当过侦察兵,又常年坚持健身锻炼,反应灵敏而迅速,侧身一避,才避免了金秘书怀抱里的那份文件落地。
金秘书暗道不好,正想抬头道歉,一看眼前的人,瞬间吓傻了。
“沙、沙书记……对不起,沙书记,我……”
沙瑞金向着他压了压手,示意无事,然而在心里却不由给自己点了一个赞:多亏了自己身手敏捷,要不然这些文件落地下弄脏了,李省长怕是会生气的。
可怜的小金秘书不知眼前这位汉东一把手在想些什么,还在不停解释:“沙书记,我不是故意在上班的时候发微信的,只是,只是今天……”
“只是什么?”沙瑞金温和问,“你今天家里有事?”
“也不是有事。今天是我女朋友生日,她一直问我什么时候下班。不过——”金秘书挺胸抬头,“我会先把工作完成好的。”
“哦。”沙瑞金恍然大悟,点点头,随而很是善解人意地说,“现在已经是下班时间了嘛,既然是女朋友过生日这么重要的事,我们哪能占用你私人时间?下班吧,去陪陪你女朋友。”
金秘书犹豫着不动,即使他面前的人是汉东一把手,可是他的直属上级却是汉东二把手。
“文件是李省长要的吗?我给他送过去。”沙瑞金继续微笑。
金秘书听完感动得快哭了,沙书记真是他见过最好的领导了。
而沙瑞金也不管对方同不同意,拿过对方手里的文件,微微一笑,便往省长办公室走去,似乎心情十分愉快。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李达康坐在皮椅上,埋头奋笔疾书。
沙瑞金没有敲门,脚步很轻地走了进去,将手里一叠文件放在了办公桌上。李达康头也没抬,更没出声,眼睛只盯着桌子上的文件,沙瑞金视线一扫,随即拿起桌上那个空了的只剩下茶叶末的杯子去重新泡了杯红茶,继而再次走到办公桌边,水杯放下,他帮李达康收拾了一下桌面的东西。
李达康一边拿起水杯喝了口茶,一边想今天的小金秘书很有眼力见。
喝完这口茶他就不这么想了。
“小金,怎么是红茶·——”最后一个字的音还未落下,李达康一抬头,登时把剩下的责备全都咽了进肚子了。
今天的小金确实很有眼力见,今天的李达康也很有眼力见。
他立刻站了起来,心虚地笑笑:“沙书记您怎么来了?您坐,我这儿很快就忙完了。”
沙瑞金拍了拍桌上仿佛小山般的文件,“我看达康同志你这不像是很快就要忙完的样子啊。”
“那不管多久也总得忙完。”李达康收回笑脸,坐下来,又一次提起了笔。
沙瑞金一愣,这变脸也变得太快了吧?
自从李达康的省长越当越久,自从另一种意义上的沙李配成真越来越久,沙瑞金发现,李达康对他的态度就越来越随意,哪像以前随时都能看到李达康一脸乖巧的笑容。
不过沙瑞金觉得李达康如今这一脸冷漠的样子也真好看。
今天的汉东省委书记在汉东省长面前依然无药可救。
于是汉东省委书记坐到了办公桌上,叹了口气。
“你怎么了?”李达康不抬头地问。
“没什么,我陪达康省长一起加班。”
沙瑞金说完这句话,放在办公桌一边的手机便忽然响起——那是李达康的私人手机,与工作手机铃声不同。
“你帮我看一下是谁,要是是杏枝,你就跟她说不用等我了,我晚点回去。”平时除了田杏枝与此刻近在眼前的沙瑞金,也少有人给他打这个手机。
“达康,这个电话,我觉得应该你来接。”沙瑞金看到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却将手机递给了李达康。
“怎么了?是谁啊。”李达康刚刚说完这句,低头一看,便愣住了。
佳佳。
自从去年他因躲避沙瑞金而故意关掉私人手机,佳佳联系不到他而着急那么一次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又回到了原点,依然很少联系。
“喂,佳佳,是爸爸,你有什么事吗?对,我知道,我当然记得。那你之后……之后有什么打算?回国吗?佳佳,我不全是这个意思。”说到最后,李达康的脸色沉了下来。
好一会儿,他放下了手机,开始沉默。
沙瑞金想了一想,站起身到了李达康身边,拍了拍他肩,随而问:“佳佳什么事?”
“她毕业了。我问她毕业后什么打算,要不要回国,她质问我是不是只想着自己不能裸官——”李达康摩挲着茶杯,拿起来喝了一口,才接着说,“我不是生佳佳的气,我是生我自己的气,我的确有这个想法,她不能在国外定居。”
尤其,自己现在已是省长,职位比以前更高,责任比以前更重。
那就更不能当裸官。
李达康苦笑一声:“沙书记,我这个父亲是不是做得很失败?”
“她还是关心你的。”沙瑞金笑着安慰,“你上次不是跟我说过,去年你为了拒绝我的……嗯,权色交易,私人手机关机了一段时间,她联系不到你,还急着打了小金手机吗?”
李达康听到沙瑞金话里那故意加了重音的“权色交易”四个字,不由得笑了一笑,手指在桌上敲了一敲,低声说:“那次之后,她还是和以前,很少联系我了。”
“达康同——”沙瑞金没有把话说完。
他猛然感受到一阵震动,剧烈的震动,地板在摇,屋顶上的白灯在摇,桌上的文件书籍水杯在摇,好像整个世界都在摇。
二、
汉东省省委书记沙瑞金在从前参军时期,曾在不同时间参与过抗洪救灾、抗震救灾等多项救援任务,这样的经验,让他在瞬间明白此时此刻发生了什么。
“达康,小心!”沙瑞金话音还未落,人已抱住李达康。
他的身材要比李达康高大得多,这会儿紧紧箍着李达康的脑袋在自己怀里,令李达康完全动弹不得。一时间,李达康只感觉得到天旋地转,只听得见沙瑞金胸腔里的心脏在自己耳边咚咚咚地响。
不过片刻,震动终于停止。
沙瑞金舒了一口气。
李达康立刻从沙瑞金的怀抱中离开,脸上没有表情,冷静得出奇,只有眉头是紧皱着的,他右手拿起桌上红线电话的听筒,左手想要拨打号码。
“别在这里打电话。随时会有余震,危险。”沙瑞金的声音沉沉,透着威严。他从衣服兜里摸出工作手机,另一只手拿着李达康的手就往屋外走。
两个人一边从安全通道离开,同时一边各自用自己的手机联系地震局与省厅还有各种有关部门。
时间已经是九点十六分,省政府大楼现在还在加班的人,也没有多少。
但还是有的。
当他们在院子里看见他们的省委书记与省长一同出现时,心都定了。
沙瑞金与李达康坐车迅速去了汉东省地震应急指挥中心。
车窗外的街道此时相当喧哗,犹沉浸在恐惧之中的人们都走在街头谈论刚才那不到十秒的惊魂时刻,欣慰的是京州的每一栋建筑而今都完好,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受伤——震源中心不在京州,沙瑞金与李达康刚刚已与地震局取得联系,发生地震的真正地方是吕州市丰山县。
吕州,沙瑞金与李达康两个人两颗心这时都一起飞到了吕州。
李达康放下手机,揉了揉自己的额角,蓦地叫了一声:
“沙瑞金!”
这是生气才有的口气,沙瑞金不解地偏头看了李达康一眼。前排开车的小司机也被吓了一跳。
“你刚才在做什么?”李达康的眼神严厉,还带着怒火,直直盯着沙瑞金,“你别忘了,你是汉东省省委书记!”
“达康同志,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沙瑞金是真的不明白。
李达康继续揉着额角,不想说话。
李达康在后怕。
如果这次地震的震源中心是在京州,沙瑞金方才的举动一定会要了他的命,而自己则会他的保护上活得好好的。到时候,新闻会怎么报道呢?汉东省委书记为救汉东省长而牺牲?感动中国的共产党员同志情?
可沙瑞金是汉东省省委书记,那他该保护的就是全汉东数千万的人民群众,而不是其中某一个人。
沙瑞金没听到李达康的解释,也没空像平时一样去琢磨李达康那一直都与众不同的脑回路,他这会儿的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吕州市的丰山县。
车子开到地震应急指挥中心,他们用最快的速度下了车。
指挥动员各方面力量,首先打开生命通道,了解吕州市尤其是震中丰山县的具体灾情情况。组织调遣各救灾队伍与医疗队伍紧急开赴灾区,开展救援。
汉东省的领导班子在指挥中心商量后决定,由汉东省的二把手、汉东省省长李达康亲自前往灾区参与指挥。
这也是李达康自己提出的决定。
“达康同志,”沙瑞金看向即将上车的李达康,深呼吸了一口气,沉声说,“保重。”
李达康回过头来看了沙瑞金一眼。
两秒钟过后,李达康伸出了手,与沙瑞金的手握了一握,脸上扬起了一个笑容:“放心。”
他转身上了车。
“汉东省吕州市丰山县发生6.1级地震,汉东省省长李达康第一时间赶赴地震灾区,组织指导抗震救灾工作……”
李佳佳正襟危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看着面前电脑屏幕上的国内新闻,可是她感觉她的一颗心却一跳一跳,好像快要跳出嗓子眼。
三分钟后,她拿起手机,拨打了一个电话。
“喂,您好,张老师,是您吗?”
“是我。是佳佳啊,有什么事吗?我这里忙得很,你尽快说。”张医生说着忙,但语气仍然温和,毕竟电话那边的人是他以前还在美国大学任职时最喜欢的学生之一。
“张老师,我刚刚在新闻里看到,您现在是率领医疗队,在汉东吕州参加救援,对吗?”
“是啊,怎么了?”
“张老师,我已经毕业了,我现在可不可以回国想回汉东和您们一起参与救援?”
“这……”电话那边的张医生颇有些为难,“可是佳佳,你才刚毕业……”
“我知道我刚毕业,没有经验,让我在救援队做一些小事吧,什么都行的。”李佳佳急忙说,“张老师,您应该知道,汉东是我家乡。”
“那好,那你回来吧,我安排一下。”
三、
祸不单行,李达康在坐车前往吕州市丰山县的途中下起了一场暴雨。
因为地震而造成的山体滑坡如今而因这场暴雨而变得更加危险,当年李达康任吕州市市长时主持修建的前往丰山县的道路此时此刻堆满了石头。官兵们正在加紧抢修这条生命通道,而汉东省省长的专车被停在了这里。
也有人考虑过能不能坐直升飞机,然而今夜大雨瓢泼,雾气浓重,地上一片废墟,飞机往哪儿停呢?根本没法停。
“还有多久才能修好?”李达康皱着眉头问。
“明早应该能——”
“还要一个晚上?”李达康蓦地打断下属的话,声音并没有怒气,他很清楚官兵们的辛苦,他只是着急。
从车上随意拿了一把黑色雨伞,他打开车门就要下车,倏地一顿,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回身把手里的伞放回车内,转而拿起了另一把伞。
此一去吉凶难料,万一自己出了什么事,那把黑色雨伞也不能出事。
原本,以李达康的性格,他是没空在这种时候还思考别的事,但如今,李达康没法不去珍惜一个在生死关头还下意识地用生命保护自己的人送给自己的东西。
李达康一下车,周围的人就都吓了一跳。
“李省长,您再等等吧,等路抢修好了再说,现在过去危险啊。”
“都给我让开!”李达康大吼一声,“我危险,被困在灾区里面的群众就不危险了?”
他像是压根没看见挡在他身前的那些人,自顾自地往前走。
霸道了许多年的前京州市委书记、现汉东省省长一个眼神,让现场的人都不敢再拦他。
大雨磅礴,时有雷鸣,一把伞根本不管用,仿佛冰雹一样的雨点还是时不时打在李达康身上,将他一身西装都打湿透了,皮鞋里也灌满了水。走了一阵,李达康突然收起伞,递给了身后的警卫秘书。
警卫秘书立刻撑起伞打到了李达康头顶。
“你干嘛呢?”李达康回头冷冷看了他一眼,脚步并没有停,“我是让你把伞收着,你要嫌拿着不好走路,找个地方扔了也行,只要别挡着路。”
“可是,李省长,这么大雨呢,您不打伞怎么成?”
“就是因为这么大雨,打不打都得淋湿,还打着干嘛啊?拿在手里才不好走路。”
这路是真不好走。
到处都是巨石,哪里像是在走路,简直就是像在爬山——夸张些说,就是珠穆朗玛峰那种山,李达康的脚都磨起了血泡。
这怕什么呢?以前在金山县时,有不少吉普车没法开的路,他也是踩着石头一步一个脚印走下去的。
只不过,现在,他还得随时警觉着山上掉下来的石头。
天未亮,雨未停,没有月亮与星星,浑身都湿透了的李达康拿着一只强光手电筒,却终于走进了此处地震的中心,吕州市的丰山县。
值得庆幸的是,此次吕州丰山地震的震源深度并不是浅源,因此破坏性也不算太大,像吕州市城区的许多建筑都还完好,目前还没有人员伤亡情况出现。然而丰山县不一样,这里的经济发展没有城市里的好,自然房屋也落后,抗震效果不好。
李达康看见了残垣废墟,看见了废墟里的血迹,看见了脸上露出愁苦表情的无数灾民,看见了冒着生命危险在大雨与大雾中带着降落伞跳到灾区此刻正在用尽全力抢救着被埋伤员的军人们。
“同志们!我是汉东省省长李达康!”李达康拿起了一个扩音喇叭,走到场地中央,大喊起来,“我现在是代表汉东政府来指挥参与震后救援工作的,也是代表汉东政府来和同志们一起度过难关的。请大家相信,我们政府一定会竭尽全力组织好救援工作和灾后安置工作的,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生命,绝不会放弃任何一线希望,也绝不会放弃大家。”
“是省里的领导来了!”
“是李市长,是李市长啊!”
“真的是李市长,李市长又来看我们了!”
一瞬间,现场沸腾,无数人脸上的愁苦为欢喜所取代。他们看见了脊梁,一副天塌下来也撑得起的脊梁,又如何撑不起一次地震?
李达康仍然站在雨中,还是没有打伞,雨点砸在他的脸上,他胡乱抹了一把脸,叫来丰山县县委的同志了解情况。
咔!一个年轻的记者在一旁用照相机拍下了这珍贵的一幕。
同时,另一架录像机也在工作着。
拍完照片,他却挠了挠头,很疑惑。刚刚那位领导明明自我介绍是省长嘛,为什么这么多的丰山县人民都要叫他李市长呢?
早上九点钟,沙瑞金一夜都没睡,也没空吃早饭,还和同事们就地震灾区情况进行会谈。
沙瑞金的生活习惯一向良好,一日三餐定时定量,这天他少见的没有吃早饭——一想到灾区那么多灾民很可能此刻都饿着肚子,他的责任与良心也不允许他在这时候还为自己考虑。
前往丰山县的生命通道已经成功抢修完毕,他正在与有关部门的同志交谈下命令:食物药品和帐篷以及其他生活用品、救援物资必须尽快送往灾区,救援被埋伤员工作与灾后对灾民的安置工作都是重中之重,都一定要细致做好。
嘱咐完毕,沙瑞金忽然问白秘书:“有新闻播了灾区的现场视频了吗?”
白秘书一边拿出手机一边回答:“有的,路修好之后就有不少记者进去了。不过目前灾区现在的第一个新闻视频是一个外地记者拍的,他所在的省台当时正和我们汉东电视台联合做一个节目,地震当天他恰好在丰山采访,就拍摄了很少灾后现场的照片和视频。”
“那个记者同志没事吧?”沙瑞金问。
“没事,地震的时候他刚好在屋子外面的空地上拍照片。”白秘书说着将手机递给了沙瑞金。
屏幕上显示着一段视频。
黑夜里,大雨中,李达康拿着扩音喇叭人民群众中讲话的视频。
沙瑞金的心紧紧一抽。
他将手机还给白秘书,没再看下去,紧接着继续他的工作。
四、
他湿透了的衣服一直没换,他脚下的步伐一直没停过,他面对不负责的下属时严厉得有如雷霆的责骂,他遇到灾区灾民以及救灾官兵时温和得仿佛春风的笑容。
年轻的记者与他的同事拿着相机一直在拍这位自称汉东省省长但丰山县的人民群众都称呼他为李市长的领导。
直到天终于大亮,雨也停了,李达康走进临时指挥中心。
就是一顶极其简易的帐篷。
同事们拿着照相机和录像机去拍别的了,年轻的记者却停留在帐篷前,犹豫地看了一会儿,没过半分钟,他看见那位领导竟又走了出来,而且直直走到他身边,站定后,微笑问:
“小同志,你是记者啊?”
“是的,领导。”沙漫川对着自己敬佩的人问自己的问题,当然回答得很快。
“哪个单位的?你们单位是第一个到达灾区的吧,昨天我到的时候就看见你们了。”李达康赞扬说,“做得不错,要当好一个新闻记者,就应该要有精神。”
“不是,领导您误会了,我不是汉东的。我是在德西省卫视台工作,因为我们台和汉东卫视台有个合作节目,我和同事们来丰山拍摄,没想到……”沙漫川叹了口气,也不意思地挠了挠头。
他在方才认真思考了一下,假如地震发生时他在丰山县外,让他像这位领导一样冒着大雨徒步进入地震震源中心,他能做到吗?他觉得他做不到。
沙漫川工作也有几年了,因为身在省台,也采访过不少德西省下属市县的干部,但却没有一个如眼前这位能令他生起敬仰敬慕的心。
这时,沙漫川倏然发现旁边走来一位发型与众不同的年轻人,递了一瓶矿泉水给眼前这位领导。
沙漫川有些欣慰,这应该是这位领导到达灾区后第一次喝水吧?终于能喝上一口了。
“原来是德西的小同志,还是要谢谢你和你的同事们,能把灾区现场的真实情况在第一时间告诉给全国人民知晓。”李达康笑了笑,接过矿泉水却没喝,连瓶盖都没扭开,直接递给了对面的沙漫川,“奔波一夜也累了吧?喝点水吧。”
“啊?不用不用了。”沙漫川连连摇头,“领导您比我更累。”
李达康把矿泉水瓶塞到他手里,没说什么,转身就往指挥帐篷里走。
“诶,领导,我能采访您一下吗?”沙漫川忙叫住他。
“我有什么好采访的?”李达康对待普通人民时语气还是足够柔和的,“你去采访采访这儿的群众和参加救援的武警战士。对了,记着那些当官的,你如果要采访他们,问问灾区情况就行了,他们个人情况别问那么多,我和他们都没那么大脸。”
有些党员为了显示自己的谦虚,一向不接受采访,沙漫川也是经常遇到的,但眼前这位领导不但自己不接受采访,还要给记者采访别的官员做如此规定,也真是特立独行了。
李达康的特立独行让沙漫川不由敬佩。
“领导,我能再问您一个问题吗?您是汉东省的省长?”
“是啊。”
“那为什么我听见很多人都叫您李市长呢?”
“因为我以前在吕州当过一年多的市长。”李达康挥了挥手,“小同志,不能跟你聊了,我还很忙。”
这次李达康是真的走了。
沙漫川来不及说一声,您身上的湿衣还没有换,这样很容易感冒。
沙漫川没来得及说的话,有的是人与他们的李省长说,甚至已经有人将新的衣服送来。李达康不是不怕感冒,他也打算换上,可是接过衣服,他却看向刚刚进门的某部门负责同志,又与他谈起了有关救援工作的问题。
忙忙碌碌的指挥工作,直到下午两点,李达康才有空将衣服换了,再坐到帐篷里的小凳子上,吃起了早已凉透的盒饭——这是早饭,也是午饭。
沙瑞金吃早饭午饭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个时间。
他既坐镇汉东省会京州,那么汉东如此大的一个拥有数千万人民的省,他就得全都负责,不能眼睛单单盯着吕州市丰山县。
于是,吃饭的时候,他一边扒拉着食盒里的菜,一边看起了桌上的文件。
这些文件原本是他应该在上午就看的,但因为上午一直处置着地震救援相关问题,他只能将这些工作延时。
延时也不能延得太久,所有工作都很重要。
吃饭时看文件是他平时最不喜欢的行为之一,他曾经无数次用各种方法去监督纠正李达康不要这么做,这对身体健康有害无益。可是今天,在特殊情况之下,他也不得不学李达康了。
李达康,终于能在稍稍闲下来的时候,想一想这个名字,脑海中又浮现出今早看的那段视频,沙瑞金一边沉着脸色,一边拿钢笔在一份文件上签了个字。
然后,他才吩咐白秘书:“你给李省长的金秘书发个短信,昨天李省长淋了雨,要注意一下李省长的身体,药品现在已经运进灾区了,有感冒药也给李省长领一盒。让小金跟李省长说,他现在去丰山既是指挥救援工作,也是稳定人心的,如果他生了病,现场该由谁来指挥?”
五、
入夜后,李达康的头确实疼起来。
不过发烧感冒嘛,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李达康一向是这样认为的,他连胃病都能忍,还忍不了感冒发烧?从前在吕州市当市长时,也是丰山县这个地方,曾发生了严重的洪涝,他到丰山指挥救援工作,淋雨的时间比这次还久,而指挥期间他的头一直疼着,也没影响他工作。
这次没有那次严重,就更不会影响他工作。
救援工作已经进入正轨,李达康决定趁着夜色去巡视一下灾区的灾民安置情况。
他带上了他的警卫秘书。
今晚无雨无雾,有星有月,夜色很好,十几个年轻战士正蹲在路边吃干粮,沙漫川拿起相机拍了几张照片,咚咚咚就跑去了采访,才说了几句话,沙漫川一偏头,就看见了一个令他印象深刻的清瘦而挺拔的身影。
“李市长!哦不,李省长!”一个战士立刻站了起来,眼睛里透着兴奋,朝着李达康敬了一个军礼。
随着他的话落,所有正在吃饭的战士都战了起来立正敬礼。
“你们吃你们的,我就来看看。”李达康快步走过去,拍拍面前几个人的肩膀,安抚着他们坐下,随后目光看向刚才第一个敬军礼的战士,笑着问:
“你是吕州人?”
“是的,我就是吕州丰山人。”
“哦。”李达康皱着眉,按着对方的肩,“家里的人都怎么样了?你们联系上了吗?”
“还没来得及联系,不过之前有遇到我家的邻居,他告诉我说我家里的人都平安无事。”
“那就好。”李达康点点头,旋即又问,“你们这儿,是谁领队?”
一个年级较大的军人当即站了出来,“是我,李省长。”
李达康走了过去,与他单独谈起了有关救援工作方面的问题。
沙漫川原本始终目不转睛看着李达康,一边拍下各种照片,这时却不由放下相机,想了会儿,转头看向他身边的战士,“同志哥,我能问件事吗?为什么我都听好多人把李省长叫做李市长?就因为他以前在吕州当过市长?”
“是啊,李省长当吕州市长的时候,我才只有八岁,那年我们丰山发生了一场严重的洪涝,也是李省长亲自冒着大雨来指挥救援的,一直在丰山待了好多天,所以我们丰山人都认识他。而也就是因为那次洪涝,我见到了李市长,见到了那么多救援我们的军人,我才下定决心要当兵的。”年轻的战士笑笑,“不过不光我们丰山,全吕州的老百姓都对李市长很熟悉,他在吕州虽然干的时间不长,但就那一年多的时间他大刀阔斧搞了多少改革建设,虽然他走之后,他主持的很多项目都停了,但我们吕州的人都知道他是为了保护我们吕州的月牙湖才被调走的,所以我们全市的人都很感激他。”
从被救者到施救者,沙漫川听到对方前半段话时只觉这是一篇极好的新闻素材,想要问一问具体情况,听到后半段话时却不禁用崇拜的目光又看了一眼正在与那边军人交谈的李达康。
倏然,沙漫川看见,那个发型与众不同的年轻人又在这时跑了过来,跑到了李达康身边。
“李省长。”金秘书站在一边,等李达康终于与那名军人交流完毕,这才敢开口。
“有事?”李达康问。
“您该吃药了。”金秘书将手里的一盒药与矿泉水瓶递了过去,“白处长跟我说,您吃药得喝白水,不能再用茶下药。”
白处长的话,代表了谁,不言而喻。
李达康摸了摸自己发烫的额头,也没拒绝,接过药盒,一边拆开盒子包装,一边自言自语:“他脑子有毛病吗?这话还用说,我在这儿难道还能讲究着喝茶?我有多大脸啊我。”
金秘书有点呆。
李省长话里这个“他”指的是白处长?还是其他人?其他某个金秘书不敢想的人。
“诶,我说小金,”李达康又问,“你这是什么时候开始听白处长的吩咐了?”
“我和白处长都是听沙书记的吩咐啊,李省长。”金秘书很委屈。
正在采访身边战士的沙漫川登时一怔,再次转头看向李达康。
李达康却没再说什么,吃完药,勉励完在场的战士们,转身离去,继续去巡视着其他地方的工作。沙漫川赶紧拿起相机,对着李达康的背影拍了几张照。
直到李达康的背影彻底消失之后,战士们也都吃完了干粮,排成一队,齐步向着而走,接着去开始他们抢救生命的行动。沙漫川站得笔端,目送他们离去,这才拿着自己的相机,查看今天自己拍摄的视频与照片。五分钟以后,沙漫川听到一阵脚步声响了起来。
一抬头,一个身材高挑、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出现在他的眼前。
“帅哥,问个路。”女孩不笑的时候神情冷冷,一旦笑起来却格外甜美。
“什么地方?你问。”沙漫川爽快回答,“不过我不是丰山人,有些地方可能我也不知道。”
“你知道白鹤广场怎么走吗?”
“这地方我倒知道,我白天还去过那儿。不过,你去那儿干嘛?”
“那是不是有个医疗救援队啊?我和救援队的队长张医生已经约好了去找他,参加救援队的,可是找了半天找不到路了。”
“你是医生啊?”沙漫川笑起来,心想这可是件重要的事,“我带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