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有些感情控制不住。

　　李达康不是从没谈过恋爱的毛头小伙子，所以他很清楚，在沙瑞金在他耳边轻声说着什么最美的时候，他那一瞬间心跳加速的感觉代表什么。

　　他动心了。

　　他竟然对一个男人动心了！

　　可是抛开男人这个身份，沙瑞金确实是一个再好不过的伴侣。他们志同道合，他们有共同的信仰与伟大抱负，他们聊得来，他们对彼此都那么了解；更别说，沙瑞金性格成熟稳重，生活作风良好，政审也过关，私下对他不能更好，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男人。

　　就算自己对这样一个男人动心了又怎样？

　　法无禁止即自由。

　　李达康的魄力大得很，一件事他既然下定了的决心，就不会再有动摇，不会再有犹豫。

　　他想要拿出勇气，就像当年挖海蛎子的勇气。

　　来回报沙瑞金对他那满满一本笔记本的爱。

　　从京州到林城，坐车两个小时，出了高铁站，李达康叫了一辆计程车直奔林城开发区的万松书香馆。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警卫秘书小余，自始至终十分紧张。还好无惊也无险，一路顺风，到了书香馆门口，下车，径直去了前台。

　　小余是真不知道他家领导究竟想要做什么。

　　万松书香馆是林城开发区十景之一，毕竟是李达康搞出来的，内部虽大，但路径他熟悉得很，三分钟后抵达前台，正巧碰上书香馆馆长巡视。

　　“李、李书……哦不，”馆长急忙改口，“李省长，您怎么来了这么？您来了应该提前跟我们说一声的啊，您看这——”

　　“行了行了，”李达康摇摇手，“我来这儿是办私事，通知你们干什么啊？”

　　“私事？”

　　“帮我查一下，馆里是不是有一本叫《红旗》的书？四五年八路军总部出版的，是下册。看看有没有被人借走。”

　　昨晚与赵东来通话，听赵东来讲，他某次参加读书会时，倒的确听一位书友提起过这本书，而且就在林城开发区的万松书香馆。

　　前台的小姑娘听自家馆长对面前这位的称呼就猜出了对方是谁，不敢怠慢，很快用网络系统查了出来。

　　“有一本，还没有被借走。”

　　“李省长，您是想要这本书吗？要不您就拿走——”

　　“拿走？”李达康的眼神一下子严厉起来，像冰刀子般扎在人的身上，“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图书馆的书连卖都不能卖呢，你还让我拿走？这回我来了，你送本书；那下回再有哪位官比我还大的领导来了，你是不是准备直接把整个书香馆都送他啊？”

　　“对、对不起，李省长……我……”馆长额头的冷汗都已经冒下来了。

　　“我就借一天。”李达康面无表情地说，“做个登记吧。”

　　做完登记，去阅读室的途中，李达康特地去卖文墨用品的地方买了一本笔记本。

　　纯黑色的封皮，上面烫着玫瑰金枝。

　　不是他故意要买如此封面的笔记本，只是这是万松书香馆纪念品的特色，为了与开发区其他景区联系起来。

　　李达康拿着书和笔记本，到了阅读室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掏出衣服内兜的钢笔，将《红旗》下册上的字，一个一个记在了笔记本上。

　　以前当秘书时写东西写惯了，他写得细心，字迹好看，且一个错别字都没有。

　　一直从上午写到下午。

　　夜里八点钟的时候，沙瑞金在省委大院的篮球场和几个比较年轻的同事打完一场球，天已黑透。

　　篮球场是从正门通往二号楼的一条必经之路，可是沙瑞金到目前还是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往这里走过。他突然没了打球的兴趣，和同事们说了声再见，就往家里走。

　　关上家门，沙瑞金擦了擦额头的汗，打算先去洗个澡。

　　门铃突然响了。

　　这时候造访的不知道会是哪位同志，沙瑞金一边想着，一边返身前去开门。

　　李达康站着门口台阶上，冲着他笑。

　　“沙书记。”

　　沙瑞金怔了一怔，打量李达康一眼，随即便看见对方手里拿着的一本笔记本。果然，除非是为了工作，李达康永远不会主动来找自己。

　　“有事进来说吧。”沙瑞金脸色不豫，口气也淡淡的，转身走向客厅。

　　这下轮到李达康怔住了。

　　“沙书记……”他忙跟上了沙瑞金的脚步，关上门，然后急切地问，“省里出什么事了吗？”

　　要不然，他想不通，沙瑞金为何看起来会有些生气的样子？

　　“没有。”沙瑞金的回答还是很简洁。

　　这不像是平时的沙瑞金。

　　李达康断定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沙书记，希望您能记得，我现在是汉东省的省长，汉东省的二把手，和您是一个班子里的成员。”他语气十分郑重，“如果汉东真出了什么事，或者工作上有什么问题，请您告诉我，我们一起解决，好吗？”

　　沙瑞金原本只是生气，这会儿倒气笑了。

　　“达康同志，你是因为什么会觉得汉东出了事？”

　　“真没事吗？”

　　“没事。倒是你，今天去林城干什么了？”

　　“没事就好。”李达康将手中的笔记本递给了沙瑞金。

　　只当是工作内容，沙瑞金心里再烦，也得接过认真地看，看了一会儿，他却疑惑起来，抬起冲着李达康问：

　　“这是？”

　　“《红旗》的下册。沙书记，您不是想要这本书吗？我打听到了万松书香馆里倒是有一本，可是书馆里的书我不能拿也不能买，只能把内容都抄在上面了。”

　　“达康……同志……”沙瑞金愣了会儿问，“你今天去林城是抄这本书的？”

　　“沙瑞金同志，我发现，我已经喜欢上你了。”李达康突然将身体挺得笔直，语气有了一种庄重感，“我这个人不懂浪漫，只能为您做这一件事，但我现在想要追求您，想和您一起度过余生，您能答应吗？”

　　沙瑞金听完手一抖，差点没把手里的笔记本丢到地下。

　　李达康还在等着他的回答。

　　沙瑞金怔了良久，最后，默默将笔记本放到了一旁的桌子上，走到李达康身前，两个人离得很近很近了，彼此的呼吸都可以听见。

　　“达康同志，”沙瑞金压低着声音，很沙哑，“说出来的话可不能反悔哦？”

　　“共产党员，不会做出尔反尔的事。”李达康的眼神明亮而坚定。

　　沙瑞金按住了李达康的后脑勺，瞬间便吻了上去。

　　他吻的是李达康的唇。

　　舌头伸进李达康的嘴巴里，舔过李达康口腔里的每一个位置，也不给李达康换气的机会。好几分钟过去，李达康被吻得晕晕乎乎，快要喘不过气来，还能分神想着一件事。

　　自己总算见识了沙瑞金的霸道。

　　沙瑞金终于放开了李达康。

　　可沙瑞金的双手这时却按住了李达康的腰，没有动作，一双眼睛深情地看着对面的人。

　　李达康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半晌，才算是平稳了呼吸，而后抬起头，对上沙瑞金的眼睛，认真地说：

　　“沙书记，您之前说，您想干的事就没有干不成的。可是现在是我追求的您，而您答应了，所以您追求我这件事，失败了，您知道吗？”

　　五十六、

　　沙瑞金没忍住想笑。

　　他把头埋进李达康颈窝里，真低低笑了起来。

　　“你说得对，达康同志。我失败了。”

　　沙瑞金在一瞬间想明白了他爱李达康什么。他爱李达康的一身硬骨，他爱李达康的赤子之心，他爱李达康能撑起整个汉东的脊梁，他也爱李达康永远自信永不服输的傲气，这些都是李达康吸引他的特质，独属于李达康的特质。他心甘情愿在这样的李达康面前服一次软。

　　李达康觉得沙瑞金说话时的呼吸喷在自己颈间有些痒，他咳嗽了两声，推了沙瑞金一下。

　　“沙书记——”

　　“李达康——”沙瑞金按住对方的手，“你别考验我党性。”

　　什么意思？这怎么还连名带姓也不加同志二字就叫上了呢？李达康想了想，沙瑞金这样称呼他的时候，基本都是在工作中要批评他的时候。可是这会儿显然不可能啊。他沉吟片刻，忽然问：

　　“沙书记，我刚进门的时候，您为什么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啊？究竟发生什么事？”

　　“有吗？”沙瑞金又吻上了李达康喉结那颗痣，这次是吸吮了。

　　李达康一个激灵。

　　“沙书记，咱能慢慢来吗？”

　　“慢慢来？”

　　“您看啊，别的年轻同志之间确定了关系，也没像您一开始就这样……呃……”李达康不知道怎么说下去，顿了顿，话锋一转问，““您家保姆小张呢？”

　　沙瑞金轻笑了一声。

　　“你还真是考验我党性啊。”沙瑞金终于站直了身体，也不再动作，“没事，小张今天请假了。别紧张，我的达康同志。”

　　“谁紧张了？”李达康下意识反驳回去。

　　“嗯，你没紧张。”沙瑞金走去一旁桌子将手抄书拿起，随即便又走进了书房，将封面烫着玫瑰金枝的那本手抄书郑重其事放进了书柜，他回头看跟在他身后的李达康，问：

　　“我借给你看的那本笔记，你看完了吗？”

　　听沙瑞金提到这个，李达康有些不自在地点点头，随后问：“您要我还了？”

　　沙瑞金偏头想了会儿，点头。

　　李达康出了沙瑞金家里的大门，往二号楼走的时候，沙瑞金在自家院子停了一会儿，掐了两片最鲜红的玫瑰花瓣，这才追了上去。

　　黑色笔记本依然锁在李达康书房的抽屉里。李达康取了出来，一只手递给了沙瑞金，“喏，怎么突然想起要把这个收回去了？”

　　沙瑞金没说话，接过翻开第一页，将手里握住的玫瑰花瓣放了进去，再合上。最后，双手交给了李达康。

　　“从今以后，这是你的了，达康同志。”

　　“沙书记，您这是什么意思？”李达康愣了愣，狐疑问。

　　“定情信物啊。”沙瑞金说得坦坦荡荡。

　　“哦。”李达康看了一眼夹在内页的玫瑰花瓣，心里憋不住话，便说了出来，“你把花瓣摘下来，要不了多久，会枯萎的。”

　　沙瑞金吸了几口气，忍住没批评完全没有情调的李达康同志，停了会儿遂笑着说：“那我以后再给你摘新的。”

　　“那您院子里的玫瑰可就得一直养着了。”李达康思索了须臾，终于扬起头，冲着沙瑞金笑。

　　“当然。”沙瑞金说这句话时侧过身，没看李达康。

　　李达康将夹着玫瑰花瓣的笔记本重新锁进了抽屉里。忽然，他看见沙瑞金从他身后伸出了一只手，将一样东西也放在了桌子上。

　　是一串钥匙。

　　“这个也给你。”沙瑞金说完，见李达康半天没有反应，不禁问，“你家的钥匙呢？”

　　“我家钥匙给你了，我怎么办？诶，对了——”李达康压根没碰桌上那串钥匙，直接回过头问，“你把这个给了我，你以后回家怎么办？我们下班回家的时间可不一致啊。”

　　沙瑞金已经习惯了爱人会随时随地说这么扫兴的话，他并不生气，拿起桌上钥匙硬塞到了李达康的手中。

　　“这个是我早就配好的，本来就是你的。”

　　“那我过两天也配一把给你。”李达康恍然点点头，这才收下了，旋即再次开口，“沙书记，那关于明天我们要开的会议主题，我想现在和你提前谈一谈。”

　　沙瑞金一脸懵。

　　谈明天会议主题？现在？达康省长这话题是不是转得有些太快太突然？

　　“怎么了，沙书记？”李达康见沙瑞金的表情似乎不太对。

　　“达康同志，我们一定要在这时候谈工作吗？”

　　“不这时候谈，什么时候谈？我们的私事已经说完了啊，关系不也确定了吗？”

　　那接下来当然认真工作呗。

　　五十七、

　　从八点半到十点半，沙瑞金被迫与李达康先谈了一个小时的明日会议主题思路，再谈了一个小时城市规划建设。

　　终于，聊完之后，李达康靠在沙发背，整个人像瘫软在沙发上似的，拿过一旁桌子上的水杯咂了口茶，脸上露出露出十分满足的表情。沙瑞金有了一个想法，李达康此时此刻这个模样实在是很像事后，但或许就算真有事后，他也不会有谈完工作后这般惬意与满足。

　　共产党员要有实践精神。

　　沙瑞金凑近了李达康一些。

　　然后他看见李达康打了一个哈欠，仿佛很困顿。

　　“今天起得早吗？”沙瑞金问。

　　李达康点了点头。

　　买的是最早时间的高铁票，平时上班他都没那么早起过。沙瑞金白天也从小金秘书了解了他坐车的时间，想到这里，沙瑞金无奈起了身。

　　“达康同志，你今天是一直在考验我的党性啊。”

　　“嗯？沙书记，这话从何说起？”李达康是真的很疑惑。

　　“行了，你早点睡吧。明天开会之前别又躲着抽烟提神，不然下次就别在下班时间找我谈工作，你找了我，我也不会谈。”

　　这是个很有力的威胁。

　　李达康认真考虑了一下，答应了。

　　两人在二号楼门口分别的时候，沙瑞金又目送李达康的背影回屋，而后他侧头瞧了一眼院子里的玫瑰花，心底是轻快的。

　　来日方长嘛。

　　来日很长。

　　自那天晚上后，沙瑞金发现他和李达康的相处模式与之前并无太大差别。他们两个工作的地点不一样，下班时间不一致，在一起开个会，身边全是同事；好不容易开完会，又各自忙完自己的工作，天黑透了，回到家，李达康第一件是拉着他去书房看规划图。

　　“你不是说，要给我配你家的钥匙吗？”沙瑞金问。

　　“哟，对不起了沙书记，今儿您又不是知道，我事有多少，哪儿还有空去配什么钥匙？等明儿吧。”

　　“李省长，你觉得我会不清楚你明天的行程安排是去调研吗？”

　　“对，沙书记，我正要跟你汇报一下——”

　　他们就调研问题谈了起来。

　　聊了半晚上工作，而第二天，李达康便坐巴士专车离开了京州市。

　　李达康这段时间都忙着调研，每个市每个县去转一转看一看，沙瑞金要想看到他，除非在汉东台的新闻里。下班时间，他也给李达康发短信，十条里面李达康能回五条都是好事。

　　或许是李达康终于也有一天知道了自己这行为不太好，在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主动给沙瑞金发了一条短信。

　　「沙书记，不好意思，早上忙着视察，想着中午给您回，结果忘到现在。」

　　沙瑞金彼时正坐在家里书房看文件，手机铃短促地一响，他看到这条短信，笑了。

　　除了工作，李达康绝对永远不会忘，其他私人生活上的事，沙瑞金从来没指望李达康能记上心。从他爱上李达康开始，他就清楚地知道李达康的性格，知道李达康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爱的就是这样的人，他选择了这样的人，他就绝不会后悔。

　　李达康回到京州那天已经是深夜。

　　十点半。他坐在汉000002的奥迪车上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想着沙瑞金这时候应该还没休息，拿出手机将号码拨了过去。

　　“沙书记啊，您现在在家吗？”

　　“在办公室。怎么这么晚了，今天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这么晚了，您还加班呢？那我去您办公室找您。”李达康说完便吩咐前排司机，“去省委大楼。”

　　“你回京州了？”沙瑞金不解地问，“不是明天上午才回吗？”

　　“有件事，忍不住想和您早些谈谈。”李达康笑着回答，“我来找您吧。”

　　十分钟后，奥迪车停到了省委大楼的停车场。李达康提着一个公文包，风风火火下了车，又风风火火坐电梯上了楼，省委书记办公室的门是大开着。

　　沙瑞金正在办公室里泡茶。

　　红茶，而且泡得极淡，水是热的。

　　看见李达康走进办公室的门，他便将茶杯递到了李达康手中，这才笑着招呼了一声：

　　“达康同志，这些天辛苦了吧？你先坐着歇会儿。”

　　“沙书记，谢谢啦。”

　　李达康捧着茶杯是坐下了，却没听话地歇一会儿，喝了一大口茶，放下杯子，遂即刻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本方案书。

　　“我这些天的调研成果。”李达康扬扬眉毛，眼神里有得意，“沙书记，您看一看。”

　　《以汉东为核心的联动式立体高效经济枢纽模式发展规划一期讨论案》

　　沙瑞金接过，认真专注看到一半，眼里便透出无法掩饰的欣赏与赞同，口里却说：

　　“这可是个大项目。不过，你觉得我们省里目前的财政够支持吗？”

　　“沙书记，您忘了我们的约定了吗？要想在五年之内做出我们想要的成果，把汉东打造成中国名片，眼界不放远一点那怎么行？现在没钱，那就咬着牙挤出来钱，不然不做的话以后更没钱。”

　　“我没说不同意，达康同志。我们的约定，我当然没忘，我主抓党建，你主抓经济；在这方面你要比我出色得多，我相信你的水平与能力。”沙瑞金严肃着神色，郑重地开口：

　　“如果接下来有什么风暴，我会和你一起站在风暴中间，一起抗下去。若是没有风暴，彩虹也不会出现。那么，汉东的蓝天和彩虹就由我们一起创造。”

　　李达康觉得他此时此刻内心是激动的。

　　以前从未有过的欢喜的激动，在遇上沙瑞金这个人之后，已经有了很多次。

　　“好，沙书记。”他的眼睛亮着光，一直看着沙瑞金。

　　沙瑞金这时话锋一转：“所以你提前回来就是跟我讨论这个？”

　　“也不全是。”

　　“嗯？”沙瑞金奇怪了，难道李达康还有别的项目计划要讨论？

　　李达康没应声，大大方方从口袋里摸出了一串钥匙，拍到了面前的桌子上。

　　“你不是要我家钥匙吗？喏，我前些天配的。”

　　崭新的钥匙，就在沙瑞金的眼前。他看着怔了良久，最后轻轻一笑：“我还以为，达康同志你都把这事忘了。”

　　“我当然没忘。”李达康也笑了起来。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