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李达康第二天醒过来的时间比平时晚了五分钟，他整个人靠在床头，愣了有好一会儿，这才速度起身，到洗手间洗漱完毕，再从卧室衣柜里找出自己今天该穿的衣服，用时之快，堪比部队里的军人。

　　而当他一身西装走到客厅之后，便又是风风火火的李达康，还没见着田杏枝的人，就已发出了声音问：

　　“杏枝，沙书记呢？”

　　“还沙书记呢，他昨晚就走了。”田杏枝一边进了厨房，一边说，“哥，你昨晚醉得可有点厉害，幸好沙书记力气大，把你送到了卧室，然后他就走了。”

　　李达康揉了一把额头，糟糕糟糕，这回在领导面前丢了面子。

　　其实对于李达康这样久在官场的政府高级干部而言，他一般不会轻易让自己喝醉，这是件挺危险的事，可一来，他知道自己行得端站得正，就算迷糊了说醉话，那说出的也绝对是正大光明的话；二来，和别人喝酒不能喝醉，和朋友喝酒喝醉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像以前在金山县和易学习、王大路三个人一起拼酒也是常有的事。

　　只不过，沙瑞金不仅仅是朋友，也是领导。喝到领导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还是有点尴尬。

　　这种尴尬的感觉持续了不到十秒钟，李达康的思想开始飞到了京州的老城区相关问题上。一边想着，他一边走到了餐桌边，看到桌上的一碗皮蛋瘦肉粥与两样素炒小菜，怔了怔，随即立刻转头问：

　　“杏枝，不是说给你说，早餐给我准备面包就好了吗？”

　　今天本来就比平时晚起了五分钟，哪还有时间慢悠悠喝粥吃小菜啊。

　　“这是沙书记让我给我做的。”田杏枝赶紧把锅甩给了早已离开的沙瑞金，“沙书记昨晚跟我说，你喝多了酒，早上起来一定要吃点养胃的食物，喝粥最好。哥，你说，他可是你的领导，连你都要听他的话，难道我还能不听？”

　　“这会儿他都不在了，你不听又能怎么样？”李达康脱口而出这句话，而后想了想，好像杏枝和沙瑞金确是为了自己好，他懒得再多说，坐下椅子喝起了粥。

　　这会儿买面包更是浪费时间，除了快点把这碗粥喝完，把两样小菜吃完，然后赶去上班——他还能怎么办呢？

　　田杏枝女士此时站在一旁，默默地想，这位省委沙书记可真有本事，竟然真的能管得了他哥。

　　李达康不知道他家表妹如今已被沙瑞金给收买，吃完了粥，吃完了菜，拿餐巾纸抹了抹嘴，便立刻出了家门，坐上停在门外的专车驶向市委大楼。

　　除了工作，别的一切事，他都不放在心上了。

　　汉东省的反腐斗争到了最严峻的时刻。

　　沙瑞金需要处理的事情越来越多；而李达康不但老城改造和轻轨延长这两件事忙得不亦乐乎，懒政学习班的事也得时刻放在心上。两个人都忙于工作，便好些天没有再见面。

　　电话倒是每天都会打一个的。

　　自然是沙瑞金给李达康打过去，每天一次，每次通话时间不超过五分钟，绝对不影响李达康的工作，绝对不会让李达康感觉到不适。

　　有时候，沙瑞金的事也多，那就只能在晚上打过去，反正他知道再晚李达康也没睡。

　　李达康的休息时间一定永远比任何人都晚。

　　但偶尔，即使晚上沙瑞金空了，那电话还是不能随时都打的。比如说今晚，回到省委大院的沙瑞金瞧了瞧手腕上戴着的手表——他记得这个时间李达康有一个重要的会，而会议结束之后，作为试点的京州懒政干部学习班第一期也要开课。

　　不能打扰李达康，和田国富约好的谈工作的时间也还早，沙瑞金干脆拉着白秘书在院里篮球场打起来篮球。

　　省委办公厅秘书一处的白处长一直觉得，自己这位领导什么都好，对待下属温和，而且本人前途无量，跟着他的人自然也前途无量，除了有一点——太爱运动，那身体素质比太多年轻人都强。

　　至少比自己强。勉强陪着一边做俯卧撑一边打篮球的白秘书已经实在累得跑不动了，手也酸脚也酸，摇了摇手，表示自己真的没力气了。沙瑞金笑了笑，提起篮球赛的话题，又投了两个篮，这才坐到了一旁椅子上歇息。

　　白秘书的头脑毕竟是灵，刚歇息了三秒钟，心里只怕沙书记过不了两分钟又得拉上他继续打这篮球，他灵光一闪，立即拿出口袋里的手机，打开了京州懒政干部学习班的实时直播。

　　不出白秘书所料，沙瑞金立刻沉浸在了这个直播视频里，甚至中途信号不好，沙瑞金还不高兴了一下。白秘书一边赶紧着让那边重传视频，一边在心中想，沙书记对李书记的关注，果然胜过于对打篮球的喜爱。

　　看来，这沙李配，是要成真啊。

　　三十五、

　　田国富与沙瑞金约定好的谈工作的时间是晚上七点半，而当田国富掐着表准时到达院里篮球场一旁的休息区时，沙瑞金却拉着他一起看了一场视频直播。

　　用沙瑞金的话来说，这是李达康的重要讲话。

　　田国富笑了两声，习惯性地说了一句：“李达康有什么重要的讲话？”

　　沙瑞扬起眉，只说了两个字：“精彩！”

　　刚刚好，这时候，信号又重新传了过来，田国富只能坐下来与沙瑞金一起观看。而看到中途，田国富终于在心里承认，还真的是精彩。

　　再精彩他也不会说出来。

　　田国富倒也不是不满李达康。能顶住赵立春的压力，坚守一个共产党员的底线，仅凭这点，田国富对李达康的印象就很好——至少比对高育良和祁同伟的印象好太多。如果不是因为沙瑞金的缘故，他或许也会经常夸一夸这个李达康。

　　偏偏沙瑞金夸李达康夸得比谁都厉害。

　　田国富始终谨记着自己作为一个省纪委书记的身份与责任，他的职责便是监督汉东省政府的所有干部——也包括汉东省的一把手沙瑞金。

　　所以总之，他得随时给沙瑞金扯一扯袖子。

　　沙瑞金对李达康的欣赏喜爱，太过明显了。

　　两个人追完直播，起身往一号楼的方向走，路上沙瑞金又提起篮球赛的事，“国富，这次篮球赛你报名参加不？”

　　田国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身材，忍住向省委书记翻白眼的冲动，然后问：“你咋不让李达康参加呢？”

　　“他哪儿会打球啊，基层的工作那么紧张，他哪有时间？”沙瑞金口中这样说着，心里却想——其实田国富说的似乎是个不错的主意？

　　田国富不想再和沙瑞金聊篮球。

　　把话题转到别处，谈完同级监督的话题，将京州纪委书记从张树立换成了易学习，又一起看了高育良和高小琴的合照，谈了许久，该谈的都暂时谈完了，田国富这便准备告辞。

　　“沙书记，那我就先走了？”

　　“慢走，我送送你吧。”

　　“不用不用。”田国富摇摇手，想了会儿，接着说，“走之前呢，我还想问你一件事。”

　　“你说。”沙瑞金很痛快地应声。

　　“刘省长退休之后，你是不是准备向中央推荐李达康当省长？”

　　沙瑞金神情一凛，这次回答得没那么快，想了须臾，这才反问：

　　“你觉得，有什么不好吗？”

　　“好不好，咱们待会儿再说，但你不觉得你现在对李达康的欣赏，是个人都看得出来吗？”

　　“我不欣赏李达康，难道要我欣赏——”沙瑞金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照片，照片里戴着黑框眼镜的儒雅教授，“他吗？或者说，国富同志，我们汉东的干部，从政绩和人品这两方面来说，还有哪位值得我欣赏的？诶，易学习同志你就不用说了，我如果不欣赏学习同志，也不会破格提拔他。”

　　田国富忽然哑口无言了。

　　在如今汉东省政府的干部里，李达康的政绩绝对排第一，这是谁都得必须承认的事；而要说人品，李达康排不了第一，那排个前几名也是没问题的——这样的人，能得到一把手的欣赏，好像是很正常的事。

　　“好吧，”田国富笑起来，“我算是被你说服了。不过，他李达康究竟能不能当上这个省长，你说了其实也不算，任命省部级干部的权力在中央，你只能起一个推荐的作用。”

　　“中央巡视组要来了。”沙瑞金说，“我想，中央应该会听取我和巡视组两方面的意见。”

　　送走田国富以后，时间更晚，夜色如墨色。

　　沙瑞金漫步来到门外的院子，院里那一丛玫瑰还没有开花，但枝叶已经长大，颜色嫩绿得可爱。他站在玫瑰叶旁，拿出手机，将白秘书传给自己的回炉班视频又重看了一遍。

　　沙瑞金方才与田国富所说的话全是真心话，单从工作角度来说，李达康确是最好的省长人选。沙瑞金也相信，李达康最后能当上这个省长，靠的是他自身的本事。

　　李达康既然能凭借人品和政绩取得自己对他的欣赏，那么也肯定能凭借人品和政绩取得中央巡视组对他的认同。

　　想到这里，沙瑞金看了一眼手表——这时候李达康应该已经回家？但绝对没有睡。

　　所以沙瑞金放心地给李达康打了一个电话。

　　手机那边的铃声响了不到十秒钟，很快就被接起：“沙、沙书记……”

　　李达康的声音竟有些意外的软糯。

　　沙瑞金发觉自己的心仿佛在忽然间被一朵羽毛给扫了一下，有些痒，他不由动了动喉咙。

　　“达康同志，你喝酒了？”

　　“是……沙书记，我向您汇报，我是在家里喝的，就和两个朋友……我……”

　　沙瑞金一下子笑了：“我也没批评你啊，达康同志。下班之后在家里喝些酒没什么，上回我们不是也在你家喝了酒。”

　　“沙书记，”李达康在电话那边也笑了一笑，“这么晚了您打电话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只是想着，我每天都会给你打个电话聊一会儿，今天不打不太好。”

　　“啊？”李达康显然有点懵，“就为这个？”

　　“就为这个。”沙瑞金的声音很轻柔。

　　三十六、

　　在沙瑞金打来那个电话的时候，李达康刚和易学习把已经完全醉倒的王大路送上车，嘱咐了易学习几句路上注意安全，而后回到家里，直接躺倒在了沙发上，望着墙上的规划图，只觉它比什么都好看，昏昏沉沉之间，接到领导电话，聊了几句后，又挂掉。

　　李达康只觉得莫名其妙。

　　李达康有一个习惯，生活上遇到令他疑惑的问题，他会去询问田杏枝。

　　毕竟，他家表妹，人民教师，还是教幼儿园小朋友的人民教师，最是亲切温柔善解人意，智商情商绝对双高。至于他自己呢，他的智商是要超出常人一大截的，但只要不是有关工作的事，他一点都不愿意费脑子去想。

　　有这个想问题的时间，不如多批几份文件，多看一会儿规划图，让杏枝去思考，到时候再让杏枝告诉自己答案就是。

　　于是他问了。

　　还是保持着躺倒在沙发上的姿势，还是望着他最心爱的规划图，问：

　　“杏枝啊，你说，要是有一个人天天都给你打电话，就算没事也要给你打一个，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那要他给你打电话都聊些什么了。”田杏枝还在低头做着自己手中的针线活。

　　“什么都聊吧，大事小事的。”

　　上到一带一路战略的国家大事，下到你今天吃了什么的私人小事——总之没有沙瑞金想不出来的话题。

　　田杏枝一眨眼睛，突然间好奇起来，又想起之前她哥问过她的另一个问题——“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特别好是为了什么”——当时她没把那事放在心上，现在看来，这两个问题都不简单啊。

　　“哥，你对那人印象怎么样啊？”

　　“不错啊。”

　　工作能力出众，心里装着党和人民——多好一党内同志啊，多好一人民公仆啊。

　　“那，哥，那人给你打电话，你没有不耐烦吗？”田杏枝紧接着问。

　　我敢不耐烦吗？李达康皱皱眉头，还是仔细想了想，聊国家大事当然不会不耐烦，聊私人小事的时候沙瑞金也不会聊多久，最多几分钟——这点比起欧阳菁可太好了，欧阳菁那是一聊私事没两个小时不罢休的。

　　田杏枝激动了，她哥这样除了工作没有别的爱好的人，竟然会愿意每天和对方打电话聊天，这是有门啊。

　　“既然这样，你考虑考虑啊哥。”

　　“考虑啥？”李达康的脸上满是问号。

　　“哥，你是真看不出来啊？那人在追求你啊！是你们政府部门的同事吗？要是她政审过关，你对她印象也不错，那你就考虑考虑接受她呗。我觉得吧，哥，虽然你和欧阳嫂子才离婚也没多久，但你们分居都八年了，你是应该再找一个伴的，你……”

　　“田杏枝，你脑子里装的都是啥？”李达康懵了好一会儿，霍然从沙发上坐了起来，酒都醒了一大半，“那是个男的！”

　　他伸出一根手指，朝着田杏枝比划了一下，深呼吸了一口气，郑重说：

　　“那是我领导，你别乱说话，对我对他影响都不好，知道吗？”

　　语毕，又躺倒在了沙发上，一闭眼，睡觉，懒得再说话。

　　田杏枝被吼得有点呆，默默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针线活，默默地想——领导？她哥真不会是在骗她吧，哪家领导会对自己下属这么好？

　　好像还真有一个，田杏枝忽然想起来，那天晚上把她哥扶进卧室、又向她叮嘱了许久她哥明天一早该吃些什么的省委沙书记。

　　之后的几天，李达康再接到沙瑞金的私人电话时，偶尔会莫名想起田杏枝在那晚和他说的话。

　　然后，他就在心里开始骂起了自己：

　　李达康，你脑子也跟着进水了是吧？你这样对得起沙书记对你的信任吗？

　　骂完，继续批文件。

　　三秒钟过后，李达康的脑子里除了京州，啥都没有；什么沙瑞金，更是瞬间被他抛到了爪哇国去了。

　　中央巡视组已经来了，应该很快就会找他谈话，他需要做好准备。

　　中午一点半，李达康在办公室吃完午饭，想了想行程安排，明天应该是去省委向沙瑞金汇报京州市委工作的时候了，他喝下最后一口汤，拿着餐巾纸擦了擦嘴，便吩咐金秘书给省委办公厅打去电话。

　　“喂，李书记啊，沙书记说现在要跟您通话。”电话是白秘书接的，很正式。

　　“好的好的。”李达康连忙说。

　　“达康同志，你要跟我汇报工作是吗？”电话已经由沙瑞金接过去了，他的语气平稳，依然是十分正式的态度。

　　“是的，是关于市委的工作，我需要向你汇报一下，请您定一个时间？”

　　“那就明天下午四点吧，”沙瑞金想了想说，“你来省委。”

　　“好的，沙书记。”

　　确定好这个时间，沙瑞金就把电话挂掉了，也没说别的什么。

　　只要他们是通过办公室或家里的红线电话说话，永远都是这样，上级和下级，公事公办。不像平时在私人手机里的聊天，那沙瑞金提到的杂七杂八的话题可就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