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李】名片(16-18)

  十六、

  那把雨伞放在了家里,李达康嘱咐了杏枝,好好看着,谁都不许动。

  他是要还的。

  什么时候还,怎么还,倒成了一个问题。不说工作的繁忙,116事件的善后,大风厂股权的纠纷,还有种种平时都要做的事,李达康根本没那个时间;就算有时间,他难道还能吩咐秘书将电话打到省委大楼——请问一下,沙书记什么时候有空?哦不,不是汇报工作,是还伞。

  除了白秘书与金秘书,以及几位可靠的安保工作人员,没人知道李达康私下与沙瑞金见过面,李达康也不想让人知道。

  就这样拖着,拖到省委常委会议该开了,早起的李达康一边穿着衣服一边看着那伞正烦心呢,赵东来的电话打了来,告知蔡成功被省厅的车带走的事。李达康这就不是烦心,是烦躁了。

  以至于到了会议现场,又和赵东来通了一个电话,然后再和高育良并不激动却咬牙切齿地谈了那一番话之后,他和高育良竟谁都没有注意到沙瑞金的突然出现。

  李达康觉得上天是在玩自己,他这两次出现在沙瑞金面前的形象都不怎么好。但自他从政这么多年来,上天玩他的次数多了,他还始终都能直着一根脊梁昂首挺胸站着,扭转无数次逆势局面,怕什么?他无所惧怕。

  何况如今的局面并不能算逆势,不管沙瑞金内心的真实想法如何,至少上次偶遇后的交谈是个暂时友善的信号。

  李达康从来无意与哪个人合作,党组织更不是梁山忠义堂,他不想也绝不可能去上谁的船,入谁的帮。但他很清楚地知道,如今空降的沙瑞金代表的是中央,只要沙瑞金不是第二个赵立春,他是乐得借此抱上中央的大腿的。

  这个会开得基本令李达康满意,先是开头陈老所讲传统精神,让他生出感慨万千,心里想着等有时间一定要请陈老到市委也讲上这一课;而后他又与沙瑞金一起压了高育良和汉大帮一头,心里便更觉高兴。

  不满意的,只有最后有关侯亮平的任命。

  不过,由此,他倒是更加看清了沙瑞金温和表面下的手段。

  李达康在心里吁了一口气,他真诚地希望沙瑞金不会是第二个赵立春。不然,以后在汉东省的日子,他恐怕将会走得更艰难,比赵立春在任时还要艰难。

  但再艰难也是要走下去的,他只会跟着党和真理走,而不是某一个人。

  散会以后,李达康觉得烟瘾犯了,出门找了个阳台,躲着吸了会儿烟,忽察觉背后似乎有人,猛一回头。

  “沙、沙书记。”李达康的脸上立马挂上了笑容。

  随后心里想,沙瑞金这是站自己背后站了有多久?不,重点是,沙书记看这么久是干啥呢,自己的背影有这么好看吗?还是说,沙书记并不喜欢别人吸烟?看来以后得随时让金秘书跟在身边,以免再次出现这种有人突然出现、自己还没发现的意外情况。

  “达康同志。”沙瑞金说了这四个字之后,笑了一笑,便没有说下去。

  因为他本来就不是来找李达康说话的。

  沙瑞金觉得李达康是他今天在会议上发现的最大意外。

  请陈岩石来给省委班子的同事们上这一课,其实沙瑞金并没有抱多大的能让同事们听完就立刻都重拾革命精神的希望。他知道,别看今天陈老离开会场时,人人都起立鼓掌,那掌声响得热烈,但有多少人会在心里抱怨这“无聊”的一课终于结束了呢——这才是如今干部群体里正常的现象。

  但当他看见所有人都站在原地鼓掌,李达康却离开了自己的位置老远,几乎是目不转睛,认真凝望陈岩石的背影之时,沙瑞金是切切实实怔了一怔。

  假若李达康只是个毛头小伙子,沙瑞金大概能想得通。可李达康不是,岁月在李达康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痕迹,似一层迷雾,将李达康笼罩其中,使他的面容变得越发模糊,赵立春最喜爱的秘书,政绩超群的汉东省头号改革大将,霸道一言堂的省会一把手,时时刻刻对着自己都是笑容满脸的下属——哪个才是真实的李达康?

  “沙书记,”李达康这时果然是带着笑容问,“您是有什么事找我吗?”

  “看样子,达康同志你还是个老烟枪?”沙瑞金忽然问他这个问题。

  “哦,您说这烟,有些年头了。有时候累了,这个能提精神。”

  “以后别抽了,保重身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沙瑞从来没跟一名同事说过这么真诚的话。

  说完,就走了。

  “沙书记再见。”李达康唤完这一声,低头瞧了瞧夹在自己手指间的燃了一半的香烟。

  看来自己猜得没错,沙书记还真是不喜欢别人抽烟。

  可是你说不抽就不抽了?上级管下级还没见连这种生活细节都要管的。李达康又吐出一口烟圈,心里想着,以后最多不过不在你的面前抽就是。

  等抽完这支,李达康将烟头扔进一边的垃圾桶,正想迈步离开,脚步忽地一顿,握住拳头。

  忘记跟沙书记说还伞的事了。



  十七、

  这还是赵东来第一次来到省委书记的办公室。

  以前赵立春在任时,别说书记办公室了,恐怕连省委大楼的门他都进不了。这会儿坐在办公室的沙发里,他喝了一杯白秘书给沏的茶,然后才说:

  “陈海的病房我已经派了人一直看着。沙书记,请您放心,其实就算您不说,我也怀疑陈海的车祸并不单纯,这件事我一定调查到底。”

  “这件事,我相信东来同志你。”沙瑞金微笑看向他,稍稍停顿了一会儿,“还有个问题,我才来汉东,想要了解一下。”

  “沙书记,您说。”

  “你听说过秘书帮吗?”

  赵东来愣住了。

  众所周知,汉东政界有汉大帮与秘书帮这两大帮派的传言,沙书记初来乍到汉东,对这个传言感兴趣是正常。可是,他为什么却只问秘书帮,不问汉大帮呢?

  “东来同志,”沙瑞金又笑问,“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不,我听说过。”赵东来只能点头。

  “你怎么看这个秘书帮?”

  “沙书记,您这让我怎么说?”赵东来发觉在沙瑞金的面前千万不能耍心眼,那是只有傻子才干的事,倒不如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就是被这传言中秘书帮的头头给一手提拔的,要是我说没有,那别人会说我结党营私,欺瞒沙书记您;可我要说有……沙书记,我还真从来没见到过。”

  沙瑞金眉毛一扬,问:“你是李达康提拔的?”

  “是的,就是四年前,李书记提拔了我任京州市局的局长。李书记当时跟我说,这是党和人民对我的信任。”

  这种事赵东来没想瞒着沙瑞金,随便一打听就能到听得到的事,瞒也瞒不了。

  沙瑞金笑起来,“那你对达康同志这个人怎么看?”

  赵东来心里叹一口气,又沉默了须臾。说好话?沙书记能信吗?说坏话?这种事他赵东来干不出来。

  “要我说啊,达康书记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就是……”赵东来犹犹豫豫。

  沙瑞金却也不催他,微微笑着,等对方思考好了再开口。

  “就是他早该离婚了。”赵东来终于一口气把这句话说完。

  沙瑞金明显一愣。

  饶是他再从容镇定,行事从来不疾不徐,脸上表情永远云淡风轻,但对于此刻赵东来脱口而出的话,他还是表现出了显而易见的疑惑不解。

  赵东来接着说:“沙书记,不知道您听说过了没有,达康书记已经和他妻子欧阳菁,也就是京州城市银行副行长,分居……分居有五六年了吧,这么长时间,只多不少。而欧阳副行长现在呢又长期住在帝豪园别墅区……这可是我们京州最豪华的别墅区了。这个……这个虽然大家都知道他们分居的事实,但他们如今夫妻关系还存在这也是事实,一个市委书记的妻子住那么高档的别墅区……达康书记虽然是问心无愧,但毕竟对他、对政府的影响不太好。”

  赵东来这番话里有太明显的维护,沙瑞金不可能听不出来。

  听出来了,也没有说些什么,沉思了有一会儿,和气而缓慢地问:“你很佩服达康同志?”

  赵东来的手心微微出了汗,片刻,郑重点头。

  他佩服李达康敢作敢为敢担当的精神,以及能够与这这种精神所匹配的能力,虽是文人出身,但一身傲骨凛然,在整个汉东省是独一份的。

  然而,当自己点了这个头,自己是否就有了秘书帮一派的嫌疑?

  沙瑞金见他点了这个头,便没再觉得有什么不妥。

  赵东来是接受过公安部表彰的人物,破获过的大案要案数不胜数,他能佩服的人,必有他值得佩服的地方。官场也可以存在敬佩、欣赏、志趣相投等种种感情,即使很少,但是绝对是有。

  比如说,沙瑞金知道,自己如今对李达康,就是欣赏,存在了好些年的欣赏,且最近又加深了许多。只是,这种感情会不会因此而转化为私心,而影响自己的判断?这是一个决策者所必须要警觉的。

  沙瑞金是一个很能控制自己的人,他相信这种情况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送走赵东来之后,偌大的办公室便只剩下了沙瑞金一人,他返身走向墙壁,看向挂在墙上的汉东省地图,视线投向他最为熟悉的林城。

  是时候,去林城一趟了。

  他从林城开始关注李达康,他希望也能从林城开始了解李达康。


  李达康这几日的工作,一个字:忙。

  没有生活,因为生活也是工作,毕竟就连吃个饭的时间他也得问问杏枝信访的事怎么样了。

  常有人说他无趣,可什么是有趣呢?有人爱扑克,有人爱打球,有人爱读书研史,可李达康毕生所爱偏偏就是看着他的沙盘,看着他的规划图,看着他将他沙盘与规划图里的一切设想变为一座座现实的城市。

  变为他理想中的太平世界。

  这就是他的兴趣,这就是他的爱好。

  人类是群居动物,但凡有一种兴趣爱好,总是希望能够与人分享,曾经的李达康也不例外,可如果寻不到,那么一个人去追求他的梦想乐园且沉浸于此,最后再将他在乐园里所创造出的成果普惠给所有人民,那也是一种快乐。

  为此他付出的代价是,他对不起他的妻子,他的女儿,他的家庭。

  李达康有过内疚,但他的爱只有那么一点,分给了他所守护的城市的人民,就再不能分给欧阳菁。

  他对欧阳菁感到抱歉,可离婚的事必须尽快解决,且还得汇报组织。

  在李达康看来,汇报这样的事,并不需要多久的时间。不过既然去省委一趟了,自己最好再准备一些有关京州的资料,顺便和沙书记谈一谈。

  可他没想到的是,沙瑞金约他谈话的地方,不是在省委大楼,而竟是在林城。

  林城,他守护了十年、建设了十年的一座城市——每每想到这个城市的名字,李达康心中生起的都是自豪。

  当听到沙瑞金说“你的根据地”时,他是自豪的;当听到沙瑞金说“汉东的一张名片”时,他是自豪的。

  连眉毛都是飞扬着的,他笑着说:

  “好啊沙书记,我给你,做向导!”

  沙瑞金听出了“向导”这两个字的声音里那毫不掩饰的骄傲。



  十八、

  出发林城前,李达康带上了那把放置家中已有多日的雨伞,一身得体的黑外套,清清爽爽便出了门。

  相比较之下,省委大院一号楼的家里,就忙碌了许多。沙瑞金把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了,装进一个旅行背包里。在头天就被提醒今天穿运动服来的白秘书敲了敲一号楼的大门,得了声“请进”之后跨步入内,看到那个背包,愣了半秒钟。

  沙书记是去调研的,不是去旅游的吧?

  这是省委办公厅秘书一处白处长第一次背着这么重的旅行背包着跟着领导出行,而当他在林城开发区看到手中和背上都空无一物的金秘书时,他的内心是崩溃的。

  环湖二十七公里,其实一点都不累,一会儿骑着车,一会儿慢步走路,一会儿欣赏起开发区一个又一个景点,沙瑞金的身体素质本就比一般年轻人要好,而李达康只要一旦讲起他的工作,他所建设的城市,就是止不住的兴奋。

  这点,沙瑞金在那天晚上的咖啡馆就发现了。

  李达康的眼中有掩藏不了的神采。

  仿佛是一个孩子在向人炫耀他一百分的考试成绩。沙瑞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对面的人可是堂堂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自己天天见他一脸笑得灿烂的模样,可也多次在视频上见过他一张阴暗得似乎暴风雨马上就要来临似的脸色。

  但沙瑞金又仔细想了一想,最后,沙瑞金觉得自己的想法没有错。在谈论起工作时的李达康,身上的确是有孩子气的。

  然而若林城是一张试卷,那便是一张有着世界上最难考题的试卷,可李达康不但用他的能力,也用他的品格与一个共产党员的原则底线,赢得了满分。

  沙瑞金闻见了身边树木草叶的清香,听见了一只鸟儿婉转的歌声,微风拂来时,他觉得很愉快。

  自从他身居高位以来难得的愉快。

  李达康还在介绍开发区的十景,一张嘴皮子是相当利落。

  “达康同志,想过做导游吗?”沙瑞金忽然说,“你要是做了导游,一定也是十佳导游。”

  李达康一愣,停下话头,谦恭地摇摇头,笑着说:“沙书记,导游呢我们开发区有不少,请一个来保证比我讲得好。而且,我要是真做了导游,再给您带路讲解,那可是要花钱的啊?”

  这可不是钱不钱的事,李达康想,自己要是做了导游,这世界上哪来的林城经济开发区?到处都是环境污染,有导游也得失业。

  李达康爱着他的工作,他的城市,更有着他的傲气,他骨子里是个眼高于顶的人,并非看不起导游这个行当——世界上所有正当工作者都是光荣的,但他相信只有自己的能力才能够让更多的导游有事干,提高旅游产业GDP。

  “可我就是更喜欢听你讲,林城可是你创造出来的名片哦。不过嘛,刚才是开个玩笑,你是我们汉东改革的一员大将,我怎么舍得让你去做导游。”沙瑞金眨眨眼睛,“要做也只做给我一个人的导游。算是友情的,我不给钱行不?”

  话出口,沙瑞金意识有些不对,后一句语气亲昵得已经不像是关系较好的同事上下级。

  反倒是像,一对感情深厚到可以随意打趣的好朋友。

  那又怎么样呢?朋友就朋友吧,他已经想和李达康做这个朋友了。沙瑞金是一个追求极致完美的人,所以他跑步打篮球健身,所以他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所以他的性格看不出任何缺点。正因如此,他看人的眼光很挑剔,尽管表面上对谁都很温和,可心里跟明镜似的知道任何一个人的缺点——李达康有缺点吗?当然有。可李达康的优点更多,更珍贵,珍贵到为官多载他竟只在李达康一个人的身上看到过这些优点。

  沙瑞金想和李达康交这个朋友了。

  李达康听到之前这句话倒是低下了头,笑一笑,而后扬起脸,眼里有光。

  “沙书记,我这不是就在给你做不要钱的导游吗!”

  好吧,李达康承认,给别人做导游他不愿意,给沙瑞金做导游却是件挺高兴的事。这一路上,他讲起林城来就喋喋不休,话说个没完没了,沙瑞金不但没有不耐烦,一直认真,且还能时不时提出有建设性的意见。他的想法,他的理念,沙瑞金都能够全部给予理解和支持。

  “好啊,达康书记,前面向右转就是玫瑰园了吧?请你带路,我们走吧。”

  “沙书记,您怎么知道玫瑰园在那儿啊?”

  “我嘛,早就知道。”

  经过这些年的种植发展,林城千亩玫瑰园里的玫瑰种类越来越多,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林城没有的。

  漫山遍野,遥遥望去,看不见尽头的花海。远处有对新郎新娘正穿着西服和雪白婚纱拍结婚照,风景如画。

  “达康同志,你刚才说,你和夫人分居已经有八年了?”

  李达康听见这个问题只觉莫名其妙,刚才不是已经汇报过了吗?但他还是笑着答:“是,已经有八年了。”

  “就是林城的GDP突然从第一掉到第五的那一年。”

  “沙书记,您了解得可真多。”

  “最初是因为什么没感情的?”

  “这个嘛……”李达康苦笑一声,“沙书记,您也应该看得出来,我是个很无趣的人,也没什么浪漫,再加上工作忙,给不了欧阳想要的生活,所以……其实想想,是挺对不起她,但我总不能对不起国家和人民。”

  “我看不出来。”沙瑞金一本正经地说。

  “啊?”李达康一怔。

  “这挺浪漫的啊。”沙瑞金低下身体闻了闻一支玫瑰的花香,说话的声音很低,低到李达康听不清。

  片刻,他站直身体,看向李达康,笑着说:“这儿的玫瑰出售价格是多少?待会儿我买一些带回家。”

  李达康听他前一句话,还当他想询问市场经济问题,正准备滔滔不绝,还没开口呢,冷不丁又听到沙瑞金后面一句话,不禁怔了怔,随即立刻连声说:

  “可以可以,沙书记您看您喜欢哪些个品种的玫瑰,我送您几盆。”

  “达康同志,你这是……在向我行贿吗?”沙瑞金用开玩笑的口气说。

  “那上次在咖啡馆,可是沙书记您付的账,是上级在给下级好处吗?”李达康也挑了挑眉。

  沙瑞金一笑,“好,我不推辞了。送我些插穗吧,达康同志,我想自己种。”

  李达康连连点头答应,随后又看了看手表时间,说:“沙书记,接下来我们去——”

  “诶,别忙。”沙瑞金打断了他的话,“这不还没有转完吗?”

  再转天就要黑了,李达康看着沙瑞金,想说又不敢在这位大爷面前说。

  “着急做什么?”沙瑞金看出他心思,接着笑,“今天转不完,那就明天再看一天,我们慢慢走,慢慢瞧,不用着急。”

  调个研还得调两个整天?自己可是已经约好了好几个下属明天市委谈工作的,这不耽误事吗?李达康一脸无奈,心里想着待会儿得让金秘书打几个电话改变一下明天的工作安排,然后微笑着回答沙瑞金的话:

  “好,沙书记,我陪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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