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京州毕竟是省会，底子就不错，李达康将它的GDP发展到全省第一名只用了一年的时间。

　　吕州降到了第三，林城则变成了第二。

　　然而这一年，高育良出任省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李达康获得了省委常委提名，仅仅是提名——没用通过的理由，是因为京州一座质量不过关的违章建筑倒塌，出现了人员伤亡，造成了严重的社会影响，作为京州市委书记的李达康自然是要负责的。

　　即使，这座建筑在李达康上任前就已经存在了许多年。

　　李达康没空去打听省委的会议上对于自己是否入常委的决定，也无心去关注那个会议上暗潮汹涌。他现在最关心、最急于完成的只有一件事。

　　拆！

　　像这样的违章建筑，有多少给我拆多少！

　　“还有，当初是谁给批的建设用地规划和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这些相关材料明显是伪造的，他是瞎子啊他看不出来，还给批？”

　　当年给批了许可证的人员必须问责。

　　当年伪造相关材料骗取许可证的人也必须受到法律惩罚。

　　李达康看了伪造材料的人的照片，竟忽然觉得照片里的人很熟悉，但就是记不清是谁了。

　　“这人，以前还干过什么？”他问。

　　来汇报的下属提前做了工作，速度送上了一份有关这人的资料。

　　资料里有这人的简历，明明白白把他的姓名年龄籍贯，再以及做的什么工作，以前在哪所学校上的学，都列了出来。看到这人的姓名，以及一所学校的名字，李达康登时想了起来，当年自己还在赵立春身边当秘书时，常在赵家见到这人，他是赵瑞龙的同学兼铁哥们——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模样并没有怎么变。

　　李达康皱着眉，唇紧抿着，一只拳头也握着，半晌，将手中资料一扔。

　　扔了老远。

　　刚进门的金秘书被吓了一跳。

　　李达康转头看向小金，“有事？说！”

　　金秘书拿着一部手机，赶紧上前，“赵书记的电话。”

　　李达康赶到省委，正坐在办公室里与好几个下属谈工作的赵立春立刻接见了他，而后询问了他有关这次倒塌时间后续处理情况。

　　李达康一一回答，汇报详细，方方面面滴水不漏，最后且毫不犹豫检讨了自己的错误。

　　赵立春拍拍他肩，微笑着说：“身为一个市的一把手，每天那么多的工作，要说一点错都不犯，那不可能。好同志不怕犯错误，只要事后能够迅速补救，这次你做得不错。对了，一个私事，今晚我家瑞龙生日，他一定要请你到家里做客。还记得吗？当年你在我身边当秘书，瑞龙的学习成绩很差，还有劳你给他当了一段时间的家教老师，我那时候也没给你额外再发点工资，真是对不住，哈哈。”

　　李达康低着头，客气地笑，当着这么多同事的面，他无法出口婉拒赵立春的邀请。

　　这次做客并不愉快，从赵瑞龙拿出相册里自己年轻时和同学的合照，回忆往事，李达康看到其中一个白天他才在另一张照片里看到的人时，他就觉得很不愉快。

　　打叠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李达康还是笑着，低眉顺眼，与赵立春、赵瑞龙说了会儿话，这才告了辞。

　　离开省委宿舍，李达康没有回家，径直去了市公安局，听某专案组对一个案件的汇报。

　　照说市委书记不该管这么细的事，但这个案件的性质无比恶劣，所造成的社会负面影响巨大，李达康就必须问问情况了。可喜的是在专案组成员的共同努力之下，案件已经破获，现在正在全力追捕逃亡的凶手，专案组组长赵东来将最新进展报告给了李书记。

　　赵东来和李达康的关系不好，市公安局的同志都这么觉得。

　　李达康的脾气不好，常爱骂人，赵东来自然也挨过他不少骂，但比起其他人，赵东来挨骂的次数已经少了许多——但这都是虚的。

　　实的是，赵东来一直没升官。

　　李达康也一直没提拔他。

　　官场上，还是仕途最重要，你要真正看重一个人，欣赏一个人，就该提拔他。何况凭赵东来的能力成绩，早就应该是公安局局长了，但他现在却还不是。

　　赵东来不这么觉得。

　　赵东来知道，李达康对他的工作很支持，每次骂完他都会给他提出实在有用的意见，而他若是觉得李书记的批评不对，当面指出，对方也不会怪他——赵东来觉得，这就是一个很好的领导了。

　　所以赵东来喜欢给李达康汇报工作。

　　此案的凶手是个文质彬彬的商人，履历优秀，从小学起就年年都是三好学生，名牌大学毕业，后来自主创业，成为大公司老板，曾经也是一个每年都会拿钱出来做慈善事业的良心企业家——直到他的生意越做越大，他开始和黑社会朋友交往，渐渐地堕落到不可救药。

　　“这人的地位变高以后，”李达康忽然喃喃道，“都会和他的初心背离吗？”

　　赵东来一愣，他晓得李达康跟下属谈工作时一向都是公事公办的态度，绝不发什么感叹，可今天这是怎么了？

　　有点奇怪。

　　“也不能这么说。”赵东来想了想，笑道，“只要自己的立场足够坚定，无论在什么位置，处于什么样的环境，都不会变的。”

　　李达康点点头，又就京州市治安环境问题跟赵东来谈了起来。还是一脸冷峻，当着市公安局好些公安干警同志的面，一通批评。

　　赵东来想，李书记还是那个李书记，刚才他觉得李书记今天奇怪一定是他的错觉。

　　批评完了，任务交代完了，李达康转头就走，跟金秘书说了一声回市委大楼。

　　赵东来的胆子大，闻言就笑着凑上去，“李书记，这么晚了，您还回家不休息啊？”

　　休息个屁！李达康想，这一年过去京州市的GDP还是没有超过长阳市，离一线城市更是仍有很大一段距离，赵立春和赵瑞龙竟然还浪费了他今晚好几个小时的工作时间，他当然得回市委多看几份文件补回来。

　　十一、

　　京州市的GDP超了长阳市的那一年，李达康没有成就感。

　　中央党校去年新一批的省级干部进修班的名单里，就有博江省的省长沙瑞金——他早已去了北京的中央党校学习。

　　如今的李达康虽然已是人过中年，在宦海里打滚得太久，也学会了千人千面，性格变得越发凌厉而无情，但他的内心还是保留一点不为人知的孩子气。像是小时候某次月考成绩落到第二，他死活都一定要在第二次月考超过之前的第一名一大截。

　　可是汉东省内论改革能手，却没有谁可以和李达康相提并论。

　　不但没有对手，连能真正理解他的合作者都没有。

　　易学习和王大路确是他的知己，理解他的信仰与理想，却不能懂他的改革与建设理念，当初为了金山修路，他们三人之间也不知闹了多少矛盾。赵立春是有能力的强者，在政治上教会了他很多，也极其欣赏他的能力，但现在他们不是一路人。

　　然而李达康并不觉孤独。

　　他还有他的GDP，他的城市，他的人民。

　　他还有可以神交的对手。

　　关注沙瑞金是因为邻省的经济某年突然有了飞跃发展——要知道博江省与汉东省不但地理位置挨得近，风俗环境也大都相同，两省常被广大人民群众拿来比较，李达康某天看着自家邻省的资料就忽然发现，博江省有变化的那年，正是沙瑞金升任省长的那一年。

　　沙瑞金的许多改革措施，让他禁不住心里赞叹。

　　至于这位沙省长的为人怎么样，是不是也像赵立春那样能力与人品不成正比——管那么多干嘛？他既不当沙瑞金的下级，也不会和沙瑞金搭班子合作。

　　别的人爱怎样就怎样吧，别打扰自己提升GDP就行。

　　因此李达康这会儿也不怎么遗憾，这个神交对手走了，那就再换一个神交对手——或者说一批，北上广深。

　　他要将京州打造成可以和北上广深这些一线城市媲美的存在。

　　幸运的是，赵立春终于卸下了汉东省省委书记的职务，进入了中央。

　　李达康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再也不用受任何牵制，京州市的GDP便像是坐上了火箭飞上天。

　　凭借如此政绩，李达康顺理成章进入省委常委。

　　中央党校的学校结束以后，沙瑞金回博江省简单交接了一下工作，而后再次前往北京，出任中央组织部常务副部长，享正部级。

　　工作还是一样的忙，但只要能抽出空来，打篮球活动是必不可少的。

　　在这里，他结识了一群篮球球友，大多数都是小年轻，唯有一个年级比他还大两岁的，是他在党校学习时就认识的同学。毕竟是同龄人，因此在他们的业余篮球队里，沙瑞金就和这位同学较为合得来。

　　今晚同学打来电话，要去见一个刚来北京参加公安部表彰大会的、以前当过自己下属的老朋友，球赛不参加了，请帮忙代为请假。

　　沙瑞金代他请了假，也为自己请了假。

　　不打篮球，沙瑞金沿着操场跑起了步，这是只需要一个人就能完成运动，清静。跑着跑着，他就想起大学刚毕业到部队工作的那段岁月，那么多志同道合的战友，在一起，挥汗如雨。

　　可是时间总能消磨一切。

　　沙瑞金想，他大概猜得出他那位党校同学要见的人是谁——最近公安局要表彰的人只有一个，汉东省京州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前不久才破获一起大案，一举摧毁一个黑社会组织，而那个组织的老大正是他曾经的战友。

　　在部队时一起说着“我们要为祖国而奋斗”的战友。

　　时间消磨了曾经的志气与理想，信仰与抱负。

　　他那么多的老同学，那么多的老战友，那么多的同事与朋友，在这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有些已与他再无联系，有些则和他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且越走越，且越走越远，直到走进死路——这样的人绝不止一个。何况，在博江省当了不短时间的纪委书记，沙瑞金也见过太多人性贪婪阴暗的一面。

　　有时候，沙瑞金会很失望，会很迷茫。

　　但他却从来没有绝望过，更从来没有迷失过。

　　因为他是幸运的，在这儿以前，他更见到过人性光辉的一面。

　　沙瑞金是吃过苦的，在没遇到陈岩石前，他靠吃百家饭长大。那时候，全国各地都穷，沙家坝也不例外，但无论再穷，老乡们总会商量着轮流留给他一碗饭吃。

　　不能忘，不敢忘。

　　沙瑞金怎么敢忘却那些人？

　　如果没有他们，在见到陈岩石之前，他便早已经饿死在了路边荒草地上。

　　后来，他在陈家生活，成长。一年年，他在陈岩石身上见证着何谓平凡的伟大，也听陈岩石讲过许多故事，与故事里的人。

　　有尖刀班，有一个只有一天党龄的党员，还有更多的陈岩石每天都会讲的：

　　“我出生在山西的辽县，小金子你应该知道，那儿啊现在已经不叫辽县了，可你知不知道，辽县改名纪念的那个人其实老家在湖南，最爱的是兰花，但他却把血洒在了异乡十字岭的黄土地上，陪伴他的只有十字岭的小小白花。”顿了顿，“和他一起牺牲的，还有一个年轻人，那年轻人的舅舅很有名，打起仗来厉害得不得了却又爱兵如子，解放战争期间，我有幸在他手底下当过兵，亲眼看他是怎样忍受每天剧烈的病痛折磨，还继续坚持着工作的，打赢了开会，说的总结的却都是怎样在下次战斗中避免无谓的伤亡。小金子，你总说陈叔叔是好人，但比起这些人来，陈叔叔又算得了什么？”

　　这只是陈岩石无数故事里的一两个。

　　曾青春年少的沙瑞金不是没有质疑过陈岩石的那些故事。

　　“陈叔叔，您说过的人，我没有见我觉得现在好像已经没有这样的人了，除了您和王阿姨。”

　　“怎么没有啊小金子，除了我和王阿姨，你不就是这样的人吗？”

　　“我？”

　　“是，只要你想做这样的人，你就能做到。”

　　为了这句话，沙瑞金从不敢忘初心。即使在宦海的浮沉里，他逐渐变得深沉，深到深不可测，但有一份信仰始终装在他的心底。

　　“那，除了我，我以后还能遇到这样的人吗？”

　　“能。”

　　陈岩石的话像岩石一般坚定。

　　能遇到吗？沙瑞金相信陈岩石的话。

　　跑完这一圈步，沙瑞金的心情开阔了。年少时的战友情谊，的确让他今晚生出不少感慨，但这只是暂时的。他的心早已锻炼得足够强大，少有人能真正影响得了他。

　　而慢慢走回自己家的时候，沙瑞金忽然看到了前方一辆汽车。

　　他那位党校同学，曾经的公安部领导，如今的中纪委副书记的专车。

　　这么晚了，沙瑞金想，对方应该不是来找自己打篮球的。

　　十二、

　　两个人就着党的最新指示进行了一番深刻的交谈，他们的秘书站在一边看风景。

　　十分钟后，老程才笑着谈起了他此时前来的真正目的——他给沙瑞金介绍了一个人，公安部门里一员著名猛将智将，破获过无数大案的现任京州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

　　“好些年前了，我在京州的公安部门任职过两年多，后来调任就到了别省，再没回过汉东。那时候东来就在我手底下干过，破过的案子已经不少了。一别这么多年，这小子，干得不错，今儿都来北京参加公安部的表彰大会了。所以去找他叙了会儿旧，球赛没参加了，怎么样，今天哪队胜了？”

　　“这你可就问错人了，今晚球赛我也没参加。不过，我想既然没有咱们俩，我们那队想要胜也不容易。”沙瑞金笑了一笑，随后点点头说，“原来215大案和306大案、长青路连环案都是那位赵局长破获的。这几个案子我听说过，当初是轰动一时，年轻有为啊。”

　　“他破这几个案子的时候还不是什么赵局长呢。”老程笑笑，“一直没升。”

　　“一直都没升？”

　　“得罪了人呗。”老程说得轻松。

　　沙瑞金的面色却凝重起来，沉吟着：“谁？”

　　他并不是在为赵东来打抱不平，这种事这些年他在官场见得多了，见怪不怪，但他意识到老程和他的对话到了关键时候。

　　“他还是个小警察的时候，查过一辆酒驾的车，因为开车的人已经是第二次酒驾了，所以被他判了拘留。唔，那位被拘留的年轻人嘛，叫做赵瑞龙，就是我们赵立春同志的儿子。”老程的声音低了下来，“你说说，他还怎么升？能怎么升啊？”

　　沙瑞金这次沉默了一会儿。

　　他不知道老程在背后议论一个党内高级干部同志是什么意思。代表组织？还是私人？

　　如果是私人，这样的事，特地来告诉自己做什么？赵立春同志如今是副国级职务，比自己级别高，自己还能因为这么一件虚无缥缈的事，对立春同志怎么样呢？

　　想通了这点，沙瑞金才问：“那他是立春同志离开汉东之后，才升的？”

　　“是，立春同志离开汉东后的那一年，他立刻就升了京州市市局的局长。”

　　“一下子就升到市局局长，这可是破格提拔啊。”

　　“怎么，你不觉得破格提升不好？”

　　“不。”沙瑞金温和笑着，“对有能力的同志，是应该破格提拔的。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

　　这场聊天之后，老程在告辞之前，跟沙瑞金交了一个底。今晚谈话，有一半确是私人的意思。

　　沙瑞金明白了。

　　彻底明白是在第二天，组织再次找他谈话，正式提出即将调他赴任汉东省省委书记一职，询问了他有无意见。有了昨晚的心理准备，沙瑞金对此并不意外，组织的安排他当然全部接受。

　　赵立春离开汉东的四年时间里，汉东省的代理省委书记一直是由一位资格颇老的、汉东省委班子公认的老好人担任——在官场，老好人虽不是贬义词，但也绝非什么褒义词，于是这一代理，就代理了四年。

　　直到他到了退休年龄。

　　汉东政界传来许多风声，其中传得最响一条传言，便是高育良将接任汉东省省委书记的职务。

　　不少干实事的人开始为李达康担心。

　　高李不和，这是汉东政界谁都知道的事，假若高育良真的当了省里的一把手，还能有李达康的好日子过吗？京州市的GDP还能一年年再创新高吗？

　　作为话题讨论中心的李达康对此倒不怎么忧虑。

　　他是和高育良不和，但他难道和赵立春就合了吗？可是这些年里，赵立春压着他，排挤着他，也没把他从市委书记这个职务上给撸下来。

　　官场上走了这么多年，始终能做到不湿脚，不湿羽毛，独善其身，依然身居高位不倒，他靠的是什么？

　　还不是能力，还不是政绩。

　　只要有GDP在手，李达康就不怕。

　　若高育良和他明面上闹得太凶，那组织上最多不过将自己调任别省任职，说不定没了汉东这么多恨着他的人，他升官还能快一些呢。可是，而今京州还在进行中的项目建设该怎么办呢？

　　光明峰项目怎么办呢？

　　想到这点，李达康还不愿意离开汉东。他对汉东已有了感情，他想汉东省建设成他心目中的样子，建设成中国的一张名片。

　　不是京州市，是汉东省。

　　因此，当中央空降沙瑞金任汉东省省委书记一职的任命下来以后，李达康是心中的喜悦是十二万分的——汉东政界的传言换了，换成了“沙李配”这一说。

　　李达康让金秘书在手机上找来了沙瑞金最新的照片，他拿在手里仔仔细细瞧了一会儿——这几年自己都没再关注这人，但对方的相貌身材，依然一点没变，笑得还是那么和蔼，尽管隔着屏幕，还是能令大多数人都对他产生好感。

　　这个大多数人里不包括李达康。

　　李达康看着照片，想的不是照片人的性格，而是对方的才干。

　　先不管这人的为人怎么样，就算他也是个赵立春，他的能力都是有的，强者永远都欣赏强者，就像李达康一直欣赏着这位自己单向神交着的对手。因此，李达康有理由相信，只要自己拿出政绩，给这位新书记展示展示，让新书记了解了自己的才能，相信这位新书记会满意自己的。

　　李达康渴望省长，因为他打从心眼里认为：

　　那是凭他实力，该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