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山三杰友情向/主李达康】桃李春风一杯酒

  金山县很穷,穷到什么地步呢?一间简陋的办公室,县委书记与县长、副县长共同使用。

  他们三人被调到金山县任职的那一天并不是同一天,但也就差了半把个月。李达康是最后一个到任的。

  那是个傍晚,天色灰暗,易学习和王大路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吃着晚饭,一边讨论工作,转眼间夜幕落了下来,他们工作的话题说完了,便开始谈起那位即将到任的新县长。

  办公室在一楼,夜风吹来冷得很,易学习把四面窗子都关上。为避免无聊,他又拿出一副扑克,和王大路边玩边聊。

  这是他们唯一的娱乐的活动了。

  一是,这小县城不可能有什么地方和事物可以供他们玩乐;二是,面对这个环境,他们也没有时间、更没有心情去玩乐。但工作压力太大,在下班后偶尔放松那么一两个小时,倒是有必要的。

  没有回家玩,是因为他们还得等着接一个电话——一个有关工作的电话。

  两个人都没手机,也只能在这间办公室里等了。

  易学习出了一张牌,一边问:“大路啊,听说你和马上就要到任的李达康县长有些关系?”

  “有什么关系?”王大路笑了,“我和他妻子欧阳菁是大学同学,但毕业后也一直没联系了,只是在前几年听别的同学说起她现在已结了婚,对象就是我们这位李县长。”

  “那也算有渊源了啊。”易学习显得高兴,“听说我们这位李县长还是刚从日本学习回来的,很有些能力。”

  不然组织也不可能安排他去日本学习。

  易学习觉得自己很幸运,第一次当一把手,班子里的成员就能有像王大路这般与自己志同道合的同志——同志同志,这两个字笔画不多,可要遇上一个,谈何容易?易学习眼睛看着手里的扑克牌,笑意越盛,他好像已认定了那位新同事也会是这样的同志。

  窗外“轰隆”一声,打断了易学习的遐想,须臾后哗啦啦下起了倾盆大雨。

  这在农村是极常见的。

  易学习与王大路对视一眼,相对苦笑而已。看来待会儿回家,又得灌一鞋子的水了。

  “就算没下雨,这山路这么难走,车子也开不进来。”王大路说,“等明天他到了,我们再给他接风洗尘吧。有些工作要和他好好说说;他在日本学的社会管理经验,我也真想请教一下。”

  屋外的雨越来越大,夹杂在雨声里的敲门声忽然响起,易学习和王大路愣了愣,当即放下扑克牌,起身便去开了门。

  “呦,同志,怎么淋这么大雨啊?没事吧?快快快,进来坐。”王大路忙忙把人给迎了进来,易学习则去给人倒了一杯热水。

  “谢谢了,”青年拉背着一个公文包,来着一个行李箱,微微笑道,“请问这里是金山县县委的办公室吧?”

  “是,我是县委书记易学习,他是副县长王大路。同志,你是有什么事来找我们吗?”

  “我是李达康。”青年说出自己名字的时候,雨珠还大滴大滴地从头发上滑落到脸上。

  “你是……谁?”易学习与王大路都有些不可置信。

  “李达康。”青年擦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新调来的,李达康。”

  

  且不管在今后的工作合作里,他们之间有多少的不愉快,但在这一刻,易学习与王大路对李达康生起的是敬佩。

  这份敬佩一直寄存在心底,即使他们后来吵架,他们拍桌子,他们面红耳赤,然而他们三人对彼此的敬佩让他们依然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成为他们之间友情的纽带。

  看不见的纽带,始终不曾断。

  “达康同志,怎么就你一个人,没有带家属吗?”王大路瞧着对面青年那一身湿透了的衣服,笑呵呵地道,“赶紧去宿舍先洗个澡吧,然后到我家去,我和学习给你接风!我家还有一瓶没喝完的酒,达康同志你也喝点暖暖身体。”

  “我妻子过几天到,我先一个人来了。”李达康一面说,一面转动视线打量起了这间办公室,目光迅速冷了下来,“我忙着来这儿就是想要早点工作,别的事不是我要干的,我也不想干,要喝酒你们去喝。”

  这句话语气带着明显的不客气。

  王大路一愣,摸不着头脑了——自己怎么得罪这位新同事了?

  易学习连忙打了个圆场,道:“酒不喝,总要洗个澡换个衣服吧?要不然明天感冒了怎么办?达康同志,我带你去县委的宿舍,你就先暂时在那儿住下吧。”

  夏季的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门外的雨声消失了,只剩下风声与冷意。

  “我能找得到宿舍的地方,就用不着你们带路了。”李达康望向门外湿漉漉的地,想了一想,“易书记,王副县长,你们继续玩你们的扑克牌,我就不打扰了。记着明天上午十点,通知县里所有干部,一起开个会。”

  走到门口的那一刻,他还是停下了脚步,回头又说了一句:

  “工作,就要有工作的样子。”

  旋即走出门,他还背着他的那个公文包,拉着他的那个行李箱。包里也不知道都装了些什么东西,总之沉甸甸的,倒是背包的人腰杆仍然停止。

  王大路满脸都是不可思议,目送李达康的背影离去。

  “他什么意思啊他这是?我们工作怎么没有工作的样了?给我们来下马威,不就是仗着他是赵立春副省长的秘书嘛,可学习你是县委书记,你还没说话呢,凭什么他这个县长说开会就开会啊!他——”

  “大路大路,行了,别说了。”易学习拍拍王大路的背,按住了他的肩膀,沉默良久,这才道出一句话,“这新县长来了,是该开个会。”

  

  不到三十岁的年纪,李达康是风华正茂,年轻气盛。

  他虽然出身于农村贫困家庭,但从小学习成绩优异,是老师们眼中的好学生,同学们眼中的学霸学神;读大学的时候更是各种奖学金拿到手软,尽管学的是理工科专业,但因文笔一流,毕业后便立刻被赵立春给挖走当了秘书。再后来,在赵立春的极力推荐下,他当了两年某山区的副县长,又因工作能力出色,组织上特地送他去日本爱知县学习了半年。

  这一路走来,除了年少时为自己的学费与生活费发过愁之外,别的事李达康都可谓是顺风顺水,没什么不如意的。

  能有这样的幸运,这当然是因为李达康本身的能力与他做出的成绩。

  李达康对自己的能力一向是极其自信。

  为什么不自信?从小考试成绩永远都是第一名,他是在全家甚至全村人的夸奖声中长大的。所以,生活里,当他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个令自己倾心的姑娘,他会毫不犹豫挖一夜海蛎子去追,身为穷小子的自卑他没有;而工作里,看到不对的他就会立即指出,他的眼睛里容不得沙子,大家都是一个班子的同事,谁说得对做得对就应该听谁的,凭什么县长就得唯县委书记是从,他可不信这个邪。

  这些年,他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更没有失败过——怎么可能失败?

  李达康骄傲,但他也深深知道,他能有如今的成就,需要感谢谁。

  学习成绩再好,交不起学费,那也得面临辍学的危险。初三开学那天,李家的父母没有带李达康去报名,学校老师亲自到了李达康的家,了解情况。半个月后,李达康重返课堂,他的第一句话是:“谢谢老师。”

  “别谢老师,要谢就谢谢国家,谢谢党。要不是国家免了你的学费,老师就算再喜欢你,也是帮不了你的。”

  党,国家。

  那天起,李达康记住了这三个字。

  大学毕业后的李达康,接到了赵立春抛来的橄榄枝——只是因为临近毕业那一天,几位市级领导包括了赵立春一同到了李达康所在的大学视察慰问,李达康在台上读着自己所写演讲稿时的神采飞扬让许多人都不能忘。然而李达康学的是理工科,爱的也是理工科,做秘书是否合适——他没有考虑过,他很爽快地踏上了这条从政之路,心里想的是国家供自己上学这么多年,现在该到了自己回报的时候。

  入党,宣誓,成为一个共产党员,每年交的党费其实并没有多少,反正没有国家供自己上学的学费多,没有党送自己去日本学习的费用多。

  而从日本回到国内,李达康坐在家里的椅子上没坐两个小时,等到欧阳菁下班,和她吃了一顿饭,说了几句话,就收拾起行李,坐着司机开的出发去了金山县。

  离目的地越近,路越难行,李达康索性下了车,徒步走在山路里,回忆的是自己的家乡。这期间他也接到了一个个电话,有赵瑞龙的,有其他以前同事的,都是刚听说了他回国的消息,邀他出来吃饭。他笑着说不好意思了,我已经到了金山县,下次再聚吧。

  手中拿着大哥大手机是他在做赵立春秘书的时候,组织上给他配的——做大领导的秘书,没手机可不行。而这部大哥大,他就一直用到了现在。

  放下手中手机,天就倏然下起了雨。

  记忆里的家乡没有电灯,因此夜里一旦下起雨,天变得更黑,是看不见路,很容易摔到的。李达康走家乡的路走了那么多年,而今再走金山这条路也不觉得困难,淋着雨,他看见了县委一间亮着灯的办公室。

  那一刻心中是喜悦,李达康正想尽快找到这里的同事了解了解金山县的情况。

  但他没想到他很快又被气得从办公室里出来了。

  这时候,雨停了许久,月亮终于再次露了出来,李达康走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忽然不小心踩着了一块尖锐的小石头上,脚疼。他想起县委办公室里那副扑克牌,一脚踢飞那块石头,低头骂了一句:

  “什么玩意!”

  

  对彼此的改观,源于第二天的会议。

  除了易学习和王大路,县里其他干部都是在这次会议上第一次见到了他们的新县长。

  一个走路带风、说话语速也快得跟闪电似的瘦高个青年,他主持的会议,特点也是“快”。听会上众人各自介绍完了自己的姓名职务,李达康也没别的废话,直截了当根据自己已知道的金山县情况,谈了谈工作,最后撂下一句话,自己要去县里各家各户调研考察。

  终于说完,坐下,会议上响起了鼓掌声。

  带头鼓掌的是易学习和王大路。

  “刚才李县长说得很好,”易学习站了起来,“我再做一点补充。”

  准确的来说,做补充的是易学习和王大路两个人。他们毕竟比李达康早来金山县半个月,对县里情况了解得更多一点,因此两人说得认真,李达康听得更专注。

  而当两人说完之后,这一次,是李达康带头鼓起了掌。

  一边鼓掌,一边笑。

  

  熟悉是很快的。

  有着同样理想抱负的人,熟悉是很快的。

  当这三个人终于熟悉,他们便开始了无话不谈,谈的最多的却还是工作。大多时候是在他们共同的办公室,有时候是在易学习的家,有些时候是在李达康的家,有时候是在王大路的家。可是谈工作,总有分歧,有分歧就有争执,有争执就有争吵。

  易学习与王大路年轻时的性格与他们年岁渐长后的性格大不一样的,那时的王大路容易激动得多,每当他与李达康吵得不可开交,充当老大哥和事佬的都是易学习。

  那是不知道第多少次争吵。

  “集资修路,你是不是又来说这件事了?”王大路皱起眉,“我告诉你,这件事我和学习不是没有想过,我们早就讨论过,可是你知道金山县有多穷吗?这件事是有那么容易做的吗?”

  “就是穷才要修路啊!”李达康的眼睛里透着光,是兴奋的表现,他昨晚已经看了一夜的地图。

  “大路的意思是,你有没有想过,金山的老百姓不会同意。他们穷得连饭都快吃不起了,怎么可能同意每家出钱集资去修路呢?”易学习的脸色很沉重,顿了顿,接着道,“这也是我的意思,”

  “他们现在不同意,以后就会知道这件事的好处了。”李达康半点都不让步。

  “是,你说得对,这是功在千秋的好事。”易学习也有些忍不住提高了音量,“那也得慢慢来,让老百姓明白这个道理之后自愿啊!”

  “慢慢来?屁话!”李达康一摔手中的笔,“你觉得我们在任时间能有多长?要不了几年就得调到别的地方去了,你慢慢来,我慢慢来,下一任的班子继续慢慢来,你要不要等个一百年再来啊!”

  喝茶喝茶,李达康现在极度生气,说完话,端起水杯就开始大口大口喝茶。

  如果是别人不同意他的意见,他或许还不会发这么大脾气,便便此时与他争执的这两个人竟然是易学习和王大路——这两个他心中的知己。

  屁的知己!

  想到这儿,李达康便压抑不住满腔怒火,拿起水杯,登时起身就往屋外走去,钻进了了院子里那辆破吉普车。

  “李达康!”易学习追出了院子,“你去哪儿?”

  “考察!”要修路就得考察地形,李达康决定自己干。

  “李达康,你还有没有组织纪律?你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党员?”王大路也跟着跑了出来。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个党员!”李达康已发动了车子引擎,听了这话,却把脑袋探出了车窗,一个字一个字地道:

  “共产党员追求的是真理。”

  吉普车疾驰而去,扬了易学习和王大路一脸的尘土。

  

  半分钟时间,易学习和王大路没有说话。

  半分钟之后,王大路抹了一把脸,哼了哼道:“你是县委书记还是他是县委书记?”

  “其实修路的确件好事。”易学习低声道。

  王大路沉默。

  沉默了好半天好半天,他才点点头,道了一声:“是。”

  易学习走去了一辆自行车旁边,想了想道:“还是跟达康好好谈谈吧。”

  两个轮子的车绝对没有四个轮子的车快,即使两辆自行车加起来也有四个轮子了。但易学习和王大路用力蹬了半天,噗嗤噗嗤累得脑门全都是汗,

  那时破吉普车已经停了下来,李达康站在车外,顶着大太阳,看着四周的路。

  那一条破烂的路。

  易学习和王大路下了自行车,站在那儿,互相看看,眼神交流着谁先开口说话。

  “大路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是不是说过要请我喝酒来着?”最终第一个说话却是李达康,“你家里那瓶酒还没喝光吧?今晚上我们三个喝一场?”

  “早喝光了,谁让你当时不喝。”

  “喝光了我去买。”易学习说,“我去买酒,然后在大路家里喝。”

  酒当然不是什么好酒。那年头,那地方,没什么好酒,易学习也买不起好酒,只要能喝就行。

  就着一碟花生米,他们这次很默契地没有先谈工作,而是聊起了各自的生活经历。他们三人出身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家,而要说最穷的还得是李达康。

  “记得有一年,是我读初中的时候吧,我姑父有了点钱,就想着在山里种些果树好拿到村外去卖,还让全村人都出钱一起干。我们家穷得很,我爸是找人借的钱。”李达康的酒量不好,没喝多少脸色便已通红,“别说,那年还真的大丰收,种出来的水果又香又甜,我们全家都以为我们的好日子终于来了。结果……”

  易学习和王大路还在喝酒,没有发问。

  他们知道李达康会继续把这个故事说下去。

  “结果……结果忽然一连下了几天的大雨,唯一出村的路没法走了。”李达康醉得几乎滑到了椅子下,“没法走了你们知道吗!那么多水果,就是那么多钱啊,还有我爸借的钱,全烂了,全都烂在了村子了。也是因为这事,我爸再拿不出钱来给我交学费,要不是老师跟学校反映了我的情况,要不是国家供我上学,给我们家补助,怎么可能有现在的李达康!”

  李达康说到激动处,又灌了一大口酒,坐直身体,一双红眼睛紧盯着易学习和王大路:

  “那时候我才第一次知道,一条好的路有多重要,路是生命,是生命之路啊!金山这个地方条件很差,我们可以混几年就走人,可是于心何安?党把汉东最大的一个贫困县和一百二十多万尚未脱贫的老百姓交给我们,我们必须担负起这个历史责任,就是押上身家性命,也要轰轰烈烈地干一场!”

  “好!达康,你说得好!”易学习一拍桌子,端起装酒的搪瓷杯与李达康干了一杯,“就是押上身家性命也要轰轰烈烈地干一场,这是我们的历史责任!”

  李达康愣住了。

  真正愣住了,他压根就没想到易学习会这么快就被自己说服。

  片刻,他又将目光投向王大路。

  “达康,”王大路举起搪瓷杯,“我支持你!”

  

  李达康的故事没有说完,还有一个后续,没有人知道的后续。

  种果树的提议既是田家人发起的,那么亏了本,全村人自然都找上了田家人的麻烦。大部分人是讲理的,却也有少部分人变成了无赖。那是个清晨,路上还很寂静,当砖头砸到还年幼的田杏枝脑袋上的那一刹,原本还拉着杏枝右手的李达康浑身血液一冷,傻在了原地。

  “让你爸还我钱!还我钱啊!”

  是这声怒吼把李达康叫醒,他狠狠瞪了凶手一眼,扔下书包,二话不说,背起田杏枝就往村里唯一的一家诊所跑去——穿着满是污垢的白大褂的老医生告诉李达康,这伤得做手术,可是这里没有条件做手术。

  李达康仍是没有说话,背着田杏枝当即又往村外跑去。

  那条路是李达康有记忆来最长的一条路,跑在路上的他却不觉得累,心里只有一个感觉,就是害怕。直到把杏枝送到了医院,杏枝仍有微弱的意识,他却累瘫在了医院的地上,昏迷前的最后一个感觉依然是:

  害怕。

  这种害怕,再一次,在金山这个地方,涌上了李达康的心头。

  开动员会的目的是为了筹钱,为了修路,只有修路才能有长远的发展,才能让每一个老百姓都过上幸福安乐的生活——这是正确的,李达康始终坚信,自己想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正确的,都是不可能有错误,不可能有失败的。

  他什么时候错过?什么时候失败过?

  可是,他的自信,他的骄傲,在一位老人失去生命的那一刻,在他的心里碎成碎片。

  李达康从家里的抽屉里找出了一些钱,交给了易学习。

  “政府会给他家补偿的,”易学习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用不着你出钱。”

  “政府没做错什么,国家也没做错什么,这是我的错,应该补偿他们的我。可是,可是我永远补偿不了。”

  但至少,这些钱是一点心意。

  “好吧。”易学习想了想,收下那笔钱,“不过我和大路去就行了,不然,要是你也跟着去,他们要是再见到你,估计又得打你了。”

  “那是我活该!”

  易学习不知道说什么了。

  王大路道了一声:“李达康。”

  李达康看向他。

  “其实我是一点都不想替你顶这个雷的,但学习说,只有你才能够修完剩下的路。是,我知道学习说得对,所以我和学习不是为了你去顶雷,而是为了金山所有的老百姓。”王大路叹了口气,继续说,“但刚刚,就冲你那句‘我活该’,我倒突然没那么大怨气了。好好修路,把路修完,这就是你应该做的补偿。”

  “我一定。”李达康郑重点头。

  “今晚在我家聚吧,我让毛娅炒几个菜。不过酒得达康你买。”易学习说,“我们三个就要分别了,我和大路也要离开这儿了,达康,你得买酒给我们送别。”

  

  他们三个人一起喝酒的时候其实不多。忙工作都忙不完,哪儿来的时间喝酒呢?

  因此,共事的这些日子,三个人真正一起痛快喝酒也就只有两次。第一次,地点是在王大路的家,酒则是易学习买的;第二次;地点是在易学习的家,酒则是李达康买的。

  “我们做个约定吧。”

  三个人的酒量八斤八两,喝到一半就都变得晕晕乎乎,王大路打着酒嗝说:

  “等金山的路都修好了,我们三个人再聚一次,再喝一次酒。”

  “好!那这第三场酒,得大路你来买,然后我们在达康家里喝。”

  

  这第三场酒,他们等了二十一年。

  

  时间不是那么轻易就有的。起初是王大路,经商这件事不简单,想要清清白白做个有原则有底线的商人更不容易,终于生意走上了正轨,他有了空闲,李达康和易学习却越发地忙碌了起来。

  尤其是李达康。

  这些年,在别人的眼中,他看起来似乎是走得很顺。到美国学习,做吕州市长,做林城市委书记,最后再到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

  有人羡慕他,有人嫉妒他,却很少有人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从吕州调到林城,很少有人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多年一直入不了省委常委。

  但他不需要人明白。

  在金山之前,李达康没有遇到过挫折;在金山之后,李达康才知道,挫折这玩意简直就像是曾经金山路上的石头,到处都是,躲都躲不开。

  那又能怎么样呢?

  这路不走了吗?

  把石头踢开,继续走。即使那么多的石头,要踢很长时间,踢得双脚鲜血淋漓。

  但这个世界上,总要有人做开路人的。

  为了踢开这条路,李达康与易学习、王大路的联系渐渐少了。手机里存着的两人的电话号码,这么多年,他也就拨出去过几次。

  当然,易学习与王大路拨他手机号码的次数也不多。

  李达康记得,有一次是吕州,在会上因为是否该批月牙湖美食城的问题与几个同事大吵了一家,夜里回家他接到易学习的电话:

  “你做得对,我支持你!不管怎么样,你要记住,吕州的老百姓会感谢你的!”

  还有一次,是在林城,他看着开发区无数烂尾的项目,走在冷风呼啸的街上,王大路打来的电话忽然响起:

  “给你个号码,是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投资商朋友的,他的产业都是环保绿色的。你放心,我绝不会在你管辖的地区做生意,我那个朋友和我其实没多熟,所以能不能成,还得看你和他之间怎么谈。”

  这样的电话,二十一年的时间,一年也就一两次。

  今夜的月亮还和二十一年前金山县的月亮一样圆,一样照着万家灯火。李达康站在窗边,拿出衣服口袋里的手机,翻到通讯录里易学习的名字。

  “老易,是我。”

  “我知道是你,李达康。有什么事?”

  “恭喜你,马上就要升任吕州市长了。什么时候有空,来趟京州吧,你,我,再加上大路,我们三个再喝一次酒。”

  “好啊,我一定去。”这个声音明显是另一个人的。

  “大路?你和老易在一起?”

  “我到吕州办件事,顺便就和老易见个面。”现在易学习的手机开着免提。

  “那老易来吗?”

  “来,怎么不来!就在你家?”

  “在我家,酒得大路带。”

  “好,酒我带。”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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