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康个人向/隐沙李】太平

  汉东省代省长的任命下来以后,金秘书很是为自家领导高兴了一把,当然也是为自己的前途高兴了一把。

  要知道,在历经丁义珍落马、欧阳菁受贿、京州GDP下降等一系列的事后,这沙李配还能够成为现实,虽说有个“代”字,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一是多亏了沙瑞金向中央的推荐,二嘛既然省委书记已是空降的了,那省长若再不找一个熟悉汉东的实在是说不过去。而在如今一大批官员干部都进了监狱的汉东省,依然在任上的,除了李达康,还有谁的能力,够资格坐上省长的位置呢?

  李达康不高兴。

  李达康高兴的时候,加班;不高兴的时候,加班。但在他身边待久了的下属,对他情绪的细微变化,还是能够有所察觉的。

  远远看着,像是一座冰山;走近了;是一座火山——这是这段日子下属们对李达康的共同评价。

  在李省长面前小心点。众人如是说。

  再小心,也免不了被骂的命运,尤其对于没有作为的干部而言。

  明明春暖花开的季节,懒政学习班上的学员们一个个战战兢兢,汗如雨下,身上衬衣湿透了。还真是回炉班,可不就是在把人放在炉子里烤吗?

  这课终于讲完,或者说,训完。李达康拿起了桌上的水杯,走路带着一阵风就出了房间,走廊里他目不斜视,一边吩咐着紧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的金秘书:“打个电话给刘主任……”声音远了,人也走远了。

  而同病相怜的懒政干部们仍在嘀嘀咕咕。

  “李省长这是怎么了?当上省长,怎么脾气比以前还大?”

  “是省长吗?”有人刻意压低了声音回答,“你们别忘了,这省长前面还有一个字呢。”

  省长,代省长,一字之差,却有多少人终生都跨不过这一字之差。

  听见这话,立刻便有几个干部叹了口气,心中戚戚然。他们的职务名称前面同样有个“代”字,而且这一“代”就是好几年,始终升不上去,心灰意冷之下对仕途不再抱有希望,对工作更是不再上心,不然他们今天也不会到这回炉班上课。

  哪个官员不爱权力呢?有,但绝不是他李达康。

  整个汉东省的干部众所周知,李达康不爱美人不爱钱,为人无情无义又一心扑在工作上,他所爱恋贪恋的,只有权力而已。

  想当初沙瑞金刚刚调来汉东之时,沙李配刚刚传出风之时,他李达康也是春风满面了好些日子的——直到他知道丁义珍出事的前一秒。

  因此,如今李达康的不开心,只能是这个大伙都心知肚明的原因。

  *

  凌晨五点,八卦的干部们早已进入了梦乡与周公相会,省政府省长办公室里,仍然亮着灯。

  李达康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他在昏黄的灯光里,背靠着桌子,一动不动,望着挂在前方白色墙壁上的巨幅汉东省城市规划图。

  看了一个多月,还是看不够。

  两个小时不知不觉过去,也没睡多久的金秘书在家里喝了一大杯浓咖啡之后匆匆赶来上班,到了省长办公室门口,透过虚掩的门,他看到了李达康的眼神。

  一如那年,李达康在林城市委办公室看着林城地图的眼神,深情得宛如在看他最深爱的情人。

  *

  金秘书是在林城就跟着李达康的。

  那年他刚大学毕业,分配到了林城市委书记的身边。亲戚朋友都知晓他是一向没眼力见的,生怕了他什么地方做得不好,得罪了大领导,哪知李达康对自己的秘书并无任何工作以外的要求,只要笔杆子一流,能办得好事就行。久而久之,小金在这位领导面前也就随意了,连发型都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来。

  所以,尽管别人对这个领导有着这样那样的意见,小金却是很庆幸自己做了李达康的秘书。

  做秘书这一行,除了自身工作能力要强,还一定得跟对领导。不然,近的就说高育良书记身边的小贺,远的就说李为民副市长身边的小张,一旦领导的船翻了,自己的政治前途基本也就再没什么可指望的了。

  小金刚到李达康身边工作没一周,李为民的船就翻了。

  那一段时间,小金说不害怕是假的。达康书记的脾气为什么变得越来越来暴躁?为什么骂人的次数越来越多?为什么加班的时间越来越长?达康书记这样真的不是……害怕吗?害怕自己被李为民供出来?

  后来金秘书知道自己是想多了。

  林城的GDP滑了许多,没有政绩的李达康失去了入省委常委班子的机会,然而当这个消息传来的那一天,历经劫难的开发区终于由坑坑洼洼的采煤塌陷区变成了风景,变成了汉东省的名片。金秘书路过李达康的办公室,他看见李达康站在城市规划图前,脸上的表情一成不变,眼中却亮着光,背脊挺得笔直。

  金秘书那时就想,自己是幸运的,跟在这个领导身边,只要自己行得端站得正,就一定不会出事。

  *

  轻轻推开办公室虚掩的门,金秘书给李达康重泡了一杯浓茶,这是每天的必做工作。而至于达康省长有没有吃早饭,空腹喝茶好不好,就不在他的思考范围之中了。

  “安排一下,去省委。”李达康还是看着地图,忽然发话了。

  金秘书点了点头,答应一声,立刻就拿出手机准备给司机打电话。

  这时的李达康已转身,雷厉风行,半点都不耽搁。

  然而刚走出自己办公室两步,他就停了下来。

  沙瑞金一身白衬衣套着黑夹克,脸上带着和煦的笑,手里却拿着一个纸袋,站在李达康的面前。

  “瑞金书记,”李达康立刻快步迎了上去,笑着道,“我刚说要去找您呢。”

  “那就进你办公室谈吧。”

  原路返回,李达康拉开椅子请沙瑞金坐下,一面忙着给沙瑞金倒茶,一面说道:“沙书记,正好我有件事情要向您请示一下——”

  “先不急,”沙瑞金微笑着伸出手拦住了李达康的动作,将另一只手里拿着的纸袋递与了对方,“就知道你又忙了一夜,没吃早饭吧?我让小白帮你带的。”

  袋子里装的是一碗外卖的粥。

  李达康怔了怔:“这……这怎么好意思?”

  “这都已经给你带来了,”沙瑞金故意板起了脸,“你如果不要,浪费了,那可不是一个共产党员的好习惯哦,达康省长。”

  “好勒!那我就多谢沙书记了!”

  李达康也不客气,也没用袋子里放着的一次性勺子,直接端起碗就喝了起来,一边问道:“您吃早饭了吗沙书记?”

  沙瑞金点了点头,在他喝粥的时候目光四处一转,停留在了旁边的城市规划沙盘上。李达康见状,当下便两三口解决了自己的早饭,放下碗,走到了沙盘面前,一脸的笑容,道:

  “沙书记,你看,我们把这个地方,改造成一个生态公园你说怎么样?”

  “这个地方……”沙瑞金想了一想,“原来是叫昭君山吧。”

  “是啊,但近些年来已经荒废了。其实它地理环境条件都很不错,我想要是把它改造成一个生态公园,搞几个农家乐,种些果树,发展旅游行业,一来绿色环保,二来——”

  “二来这农业产业和旅游产业还能拉动GDP增长,是不是?”沙瑞金笑了。

  李达康也笑了,笑出眼角的细长皱纹,点点头。

  “你这个想法很好啊,我支持。”沙瑞金说完顿了顿,看着沙盘上的昭君山,话锋却突然一转,“我听说,林城的万亩香荷湖原来就是个小水泊,名字叫做潘安湖。当年你刚到林城上任,和市长第一次见面,他就被你骂一顿——嗯,你当时说的‘潘安湖长这样还能叫潘安湖?干脆叫贾南风湖算了。’——是不是有这回事啊?”

  “这事您也知道啊?”李达康有些讪讪地笑。

  “你以为我去林城是旅游吗?”沙瑞金脸上没笑容,但眼里有笑意,“我可是去调研的,达康省长。”

  “沙书记你是不知道,当年林城那坑坑洼洼的污水一大片,还有脸叫潘安湖呢,我看着就气不打一处来!”李达康说起当年事仍是一脸不高兴,但停下来之后,看着沙瑞金,还是笑了笑,接着道,“这一着急,就发了火。”

  “我知道。”沙瑞金说,“我和你说过,我看过林城以前的照片。”

  沙盘一旁,桌子上,有几张照片,是如今昭君山的照片。沙瑞金的视线移到了照片上,又说:

  “我也亲眼见过林城现在的样子。”

  “沙书记,我跟你谈谈我的规划。”李达康兴致勃勃。

  就在这时,办公室大开着的门响了响,白秘书走了进来,将手机递给沙瑞金:“沙书记,您的电话。”说完就退了出去。

  沙瑞金按下通话键,与电话那边的人说了一会儿话。没两分钟,沙瑞金放下手机,抱歉地对李达康笑笑:“对不住了李省长,我今儿来这儿也不是专门来找你的,我还约了人谈工作。”

  “诶,好,那我等您忙完。”李达康笑道,“不瞒你说,我今儿中午也还有一个会要开。”

  “我待会儿让小白安排个时间,就今天下午,我们再谈谈。”沙瑞金说完就转身向门外走去。

  走到一半,沙瑞金却忽然顿住了脚步。沉吟片刻,他回过了身,温和而深邃的目光紧紧盯着李达康,道了一声:“达康同志。”

  因为这些日子经常熬夜的关系,李达康的黑眼圈已经很重了。

  “沙书记?”李达康狐疑。

  “现在还哭吗?”

  *

  沙瑞金这句话没头没脑。

  李达康愣了一愣,对上了沙瑞金的眼睛。

  片刻,他看着沙瑞金的眼神,竟然读懂了沙瑞金话里的意思。

  李达康是个心很硬的人,下属被他训得淌眼泪常事,可他面对压力却只会越发坚韧,像个皮球一样越弹越高,仿佛不知道什么叫做挫折。眼泪,对他而言,那是最无用的东西。

  两次例外,一次是在金山,一次是在林城。

  他出身农村,出身最底层的家庭,因此他最懂那些穷困百姓的苦楚。他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便也想改变所有穷人百姓的命运,更改变这个世界;所以不管在金山县,还是在林城市,他都一心一意搞建设,搞改革,搞开发,他以为百姓们一定会支持他,他以为同事们一定会支持他。

  可是他想错了。

  金山的老百姓怨他恨他,巴不得他能够早点调离;林城的同事下属表面上对他恭敬无比,私下里的风声的他不是没有听到——如果他坚持不让污染产业进入开发区,当年林城的GDP也不会滑坡得那么厉害,整个林城干部班子都被省委问责。

  那年在林城的堤坝上,他独自走着,就只有他一个人,夜很深,风很冷;就像是在小时候,因为路太远,每天在天还没亮的时候,他就得背起破了几个洞的书包,翻山越岭,踏过一条条污水沟,一个人走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太长太长的路,走在这条路上他的眼角终于忍不住沁出泪水,更想了很多。所有的人都说他不近人情,说他为了手中权力不顾一切。

  李达康承认。

  他去过日本,去过美国——都是党为了培养他,将他送去学习的。他看过日本和美国的繁华和现代化,看过那里百姓的笑容,再回想起家乡的落后面貌,他的心里就像是有一根刺似的始终扎着。从那时候起,他心中就暗暗起誓,中国也可以做到这样的先进,中国的任何地方地区都可以做到这样的先进。

  什么最美?什么是自己的最爱?无论过去多少年,李达康的答案只有一个:

  ——太平世界。

  金钱、美人、权力、任何事物,与这四个字相比,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通往太平世界的道路太长,如今,李达康还在这条路上,就像少时在家乡走过的山路,多年前在林城走过的堤坝,漫长而艰难。但是,只要坚持走下去,终有一天,李达康相信,他一定能抵达那个真正的太平世界。

  何况,这条路不止是他一个人在走。许多年前的金山县,有易学习,有王大路;许多年后的汉东省,他遇到了眼前的人。

  李达康在微笑,他回答了沙瑞金的问题。

  “现在不会了,瑞金同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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